清风随竹影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隋唐演义 第96到第100回,古典白话合集,清风随竹影,笔趣阁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/畅读/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,避免出现内容无法显示或者段落错乱。
上皇重新得到梅妃侍奉,晚年生活多了些消遣。但他时常念及杨贵妃惨死之事,悲痛不已。此前从蜀中回京,路过马嵬时,特意命人祭奠,当时就想以礼改葬。礼部侍郎李揆上奏说:“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杀杨国忠,才连累到妃子,如今若要改葬故妃,恐怕龙武将士会疑惧生变。” 上皇听闻,暂时搁置了此事。
回到京城后,上皇秘密派遣高力士前往改葬,并且密谕:如果有杨贵妃遗留的物件,可以取回来。高力士奉了密旨,来到马嵬驿西道北边的土坎下,悄悄起出杨贵妃的尸体,移葬到别处。此时她的肌肤已经完全销蚀,衣饰也都化成了灰土,只有胸前的一枚紫罗香囊,还完好无损。这紫罗是外国进贡的冰丝所织,囊中又放着异香,所以才没有损坏,高力士将其收藏起来。
又听说有一只遗下的锦袜,在马嵬山前一个姓钱的老妈妈处,于是用十千钱买了下来。原来杨贵妃当日在马嵬驿中缢死,仓促间被掩埋。车驾出发后,众驿卒都到驿中打扫馆舍,其中有一个姓钱的驿卒,在佛堂墙壁之下,拾得一只锦袜。他知道这是宫中嫔妃遗留的,便背着众人偷偷藏了起来,回家拿给母亲钱妈妈看。
钱妈妈见这锦袜上用五色锦绣成一对并头合蒂的莲花,光彩夺目,余香犹在,便说道:“这必定是那位亡故的妃子娘娘所穿,这样的好东西,实在不容易见到啊!” 正看着,恰好有个邻家妈妈过来闲话,于是大家一起把玩了一番。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,就有那些好事的人来借看。这个看了去,那个也要来看。
钱妈妈起初还肯拿出来给人瞧瞧,后来要看的人多了,她便索要起钱钞来,越索越多,来看的人却越多。直到索价到百文看一次,钱妈妈获利将近数万,好不快活。原来杨贵妃的锦袜,有名叫做 “藕履”。你道 “藕履” 二字如何解释?因为杨贵妃平日最爱穿绣着莲花的锦袜,天子曾和她开玩笑说:“你的锦袜上,简直绣着莲花,若不是莲花,为何里面有这白藕?” 杨贵妃因此给自己的锦袜取名为 “藕履”。
不想她身死之后,遗下一只在驿庭,被众人争着观看,倒让钱妈妈着实得了利。后来刘禹锡作《马嵬行》,也提到了遗袜之事:“履綦无复有,文组光来灭。不见岩畔人,空见凌波袜。邮草爱踪迹,私手解囗结。传看千万眼,缕绝香不绝。” 又有人说,那遗袜终究会有销毁的时候,不能长久留存于世,也不值得一看。有诗叹道:“锦袜传观只一时,凌波今日有谁知?不如西子留遗迹,人到灵岩便系思。”
当时高力士听说遗袜在钱妈妈处,便用钱买下,钱妈妈不敢不给。高力士把这只锦袜与那枚紫罗香囊,一并献给上皇复旨。上皇见到这两件物品,叹息哀悼不止,当即命令宫人藏好,闲暇时念及杨贵妃,常常取出来观看叹息。
梅妃为了排解上皇的愁绪,让高力士寻访旧日梨园子弟来应承。一天晚上,上皇乘着月色登上勤政楼,凭栏眺望,只见烟云满目,追思往日楼中盛事,恍如隔世,不觉悲怆,于是高声歌唱道:“庭前琪树已堪攀,塞外征人殊未还。”
歌未唱完,只听得远远地也有歌唱之声。上皇静静听了许久,虽然听不出唱的是什么,却觉得声音清亮,回头对左右说:“这唱歌的莫非也是梨园旧人吗?” 高力士上奏说:“这或许是民间男女偶然歌唱,未必就是梨园旧人。昨日听闻黄幡绰已经病故,梨园旧人中能侍奉御前的,也渐渐稀少了。”
上皇听闻,越发悲怆道:“朕近日所作《雨淋铃曲》,黄幡绰唱得最好,如今再也听不到了!” 当时李谟、张野狐二人在侧,高力士趁机上奏说这二人的技艺,也不亚于黄幡绰。上皇于是命张野狐奏唱《雨淋铃曲》,李谟吹笛相和。二人领旨,张野狐顿开喉咙唱了起来,李谟便用仙翁所赠的短笛相和,声音清彻,真个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,足以让近听者更加悲伤,远闻者生发感慨。
看官,你知道《雨淋铃曲》是为何而作吗?当时上皇从成都起驾回京,路途之中思念杨贵妃,满腔愁绪。到斜谷口时,连续下了十多天雨,车驾过栈道,雨中听闻车上铃声,隔山相应,声音甚是凄凉,于是对黄幡绰说:“你听这铃声如何?在朕这忧愁的耳朵听来,甚是不堪。”
黄幡绰便插科打诨说:“这铃儿大不敬,应当治罪。” 上皇说:“你又来作戏了,铃声怎么就不敬了?” 黄幡绰说:“铃声如同说话,臣独自听懂了,但不敢奏闻。” 上皇晓得他是说笑话,便道:“你尽管说来,朕不怪罪你。” 黄幡绰说:“臣细听其声,明明在说‘三郎郎当,三郎郎当’,难道不是大不敬吗?” 上皇闻言,不觉失笑,于是采其声作《雨淋铃曲》,来抒发自己 “郎当” 的心情。正是:“雨声铃响本凄凉,愁耳听来更断肠。叹息马嵬人已杳,三郎空自怨郎当。”
次日,上皇与梅妃闲话,谈及归途中听闻铃声而兴感的事,便说道:“朕那时正心绪不佳,忽然得到小蓬瀛的消息,顿时解开了愁绪。” 梅妃说:“臣妾听闻上皇正下诰命访求,才知道圣心没有抛弃旧人,臣妾衔恩不尽。” 正说间,内侍传来肃宗的表章,是为了请求赦免两个投降叛贼的朝官。正是:“欲屈皋陶法,愿施尧帝仁。”
第99回 赦反侧君念臣恩 了前缘人同花谢
古人曾说:“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。” 又道:“移孝可以作忠。” 侍奉双亲以守身为重,连肌肤都不敢轻易损伤;侍奉君主则以献身为先,即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。这两者看似大相径庭,但其根本道理并无不同。所以不孝之人,自然难以尽忠,而能尽忠者,便是在尽孝。古代尚有父亲未能成为忠臣,儿子匡正父亲过失以弥补前愆的事例。何况身为名臣之子,世代蒙受国恩,面临危难时不思殉节,竟甘心投降叛贼,使家族声誉与国家法纪一同受损。国家的叛臣,便是家族的贼子,不忠便是不孝,其罪当诛。即便天子念及其父旧情,曲全其性命,他们也终将遗臭万年,虽生犹死。反倒不如那些失宠的妃子,不负君主恩义,在患难之际担心遭受污辱,矢志捐躯,却得仙人救援,死而复生,安享后福,最终吉祥命终,足以让后人传为佳话。
话说上皇正与梅妃闲谈,内侍奏报:“皇帝有表章奏到。” 上皇接过一看,竟是关于处置投降叛贼官员的事宜。肃宗刚回西京时,朝中议论便想将这些人正法,同平章事李岘上奏道:“先前叛贼攻陷西京,上皇仓促出巡,朝廷不知圣驾所在,官员各自逃生。来不及逃脱而失身于叛贼的人,与守土之臣甘心降贼的情况不同,如今一概按叛逆之法处死,似乎有违仁恕之道。况且河北尚未平定,陷于贼中的群臣还有很多,若将西京陷贼之人尽数诛杀,便是坚定了他们依附叛贼的决心。” 肃宗准奏,下诏对众降贼者起初从宽处置,后来因法司屡次请求严惩叛臣以昭明国法,上皇也说叛臣不可轻饶,肃宗便命将降贼官员分六等论处。法司商议后认为,达奚珣等十八人应处斩,家眷人口没入官府;陈希烈等七人应勒令自尽;其余人等或流放或贬谪或杖责,分别拟定罪名并具表上奏。肃宗全部依议,只在新犯中想特赦两人,这两人便是已故宰相燕国公张说的儿子,原任刑部尚书张均和太常卿驸马都尉张垍。
你道肃宗为何想赦免这二人?只因昔日上皇还是太子时,太平公主心怀妒嫉,朝夕伺察东宫过失,即便细微之事也都上报给睿宗,就连宫中左右近侍之人,也都依附太平公主,暗中充当她的耳目。当时肃宗尚未出生,他的母亲杨妃本是东宫良媛,偶然被太子宠幸,身怀有孕,心中暗自欣喜,便告知了上皇。那时上皇正处于危疑之际,心想:“这件事若让太平公主听闻,又要被她当作话柄,说我内宫多宠,在父皇面前进谗,不如用药打掉胎儿。只可惜这胎儿不知是男是女。” 左思右想,没有可以商议的人。当时张说为侍讲官,能够出入东宫,上皇便将此意秘密与他商议,张说道:“龙种岂可轻易动摇?” 上皇道:“我年纪尚轻,不愁子嗣不广,何苦因宫人中的一个胎儿,滋生忌妒者的谤言。我意已决,即便想寻觅堕胎药,也不可让左右知晓,先生请为我谋划。” 张说只得应诺,回家后自思:“良媛怀胎,若生下儿子,不是皇帝便是王爷,今日轻易堕胎,岂不可惜,日后定然追悔。但如果不这样做,谗谤也在所难免。太子已决意堕胎,难以强争,他托我觅药,我如今听凭天数,取药两剂,一剂安胎,一剂堕胎,送给太子,只说都是堕胎药,任他取用哪一副。若吃了那安胎药,便是天数不该绝,我便用好言劝止。”
到了次日,张说密袖两剂药入宫献上,道:“这都是下胎妙药,任凭取用一副。” 上皇大喜,当夜屏退左右,在寝室放置药炉,随手取一剂亲自煎煮好,手持给杨氏,告知其中苦情,温言劝饮。杨氏心中十分不忍,却不敢违背太子之命,只得涕泣饮下。上皇见她饮下,只道胎儿即将堕下,不料她腹中全无动静,竟沉沉稳稳睡到天明,原来她吃的是那剂安胎药。上皇心中十分疑惑,那日因侍奉睿宗内宴,未与张说相见。到了夜晚回东宫,仍屏退左右,密置炉火,再亲自煎煮另一剂药,准备给杨氏吃。正煎到九分熟时,忽然神思困倦,坐在椅上打盹。恍惚之间,见屋宇边红光闪闪,红光中现出一尊神道,赤面美髯,蚕眉凤眼,身长约一丈,身披锦绣绿罗袍,腰大十围,束着玲珑白玉带,神威凛凛,法貌堂堂,疑似大汉寿亭侯,宛如三界伏魔帝。那神道绕着火炉走了一转,忽然不见。
上皇惊醒,起身看时,只见药铛已倾翻,炉中炭火尽熄,大为骇异。次日张说入见,上皇告知夜来之事,并且命他再觅药。张说再拜称贺,进言道:“这是神灵护佑龙种啊!臣原本就说龙种不宜轻堕,只是担心违背殿下心意,所以想由天命决定。先前进献的两剂药,其中一剂实则是安胎药,就是前一晚所服的。臣意让二者任取其一,其间自有天命。如今想堕反而安,再想堕则有神灵护佑,天意已然可知!殿下虽忧谗畏讥,但天意如此,又能如何?腹中所怀,必定非同寻常,还须好好调护。” 上皇听从其言,于是打消堕胎之念,并且密谕杨氏善自保重。杨氏心中常想吃酸物,上皇不想从宫外索取,私下与张说提及,张说常在进讲时,秘密采来青梅木瓜进献。所幸胎气平稳,不久睿宗禅位。到了第二年,太平公主因谋逆被赐死,宫闱平静,恰好肃宗诞生。他幼时便英异不凡,长大后出见诸大臣,张说称他容貌类似太宗,因此上皇属意于他,初封忠王,等到太子瑛被废,便立他为太子。
张说因此在开元年间极受宠遇。肃宗即位时,杨氏已薨,被追尊为元献皇后。她平日曾把怀胎时的事说与肃宗知道,肃宗对张说感恩戴德。张家二子张均、张垍,肃宗自幼便与他们嬉游饮食,如同同胞兄弟一般。张说亡故后,二子都做了显官,张垍又入赘公主为驸马,恩荣无比。不料他们因从逆得罪当斩,肃宗不忘旧恩,想赦免其罪。但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轻饶的谕旨,如今要特赦这二人,不敢不表奏上皇,只道上皇也必定念旧,免其一死。不料上皇览表后,当即批旨道:“张均、张垍世受国恩,却丧心从贼,此乃朝廷叛臣,即张说逆子,罪不容诛。我已老矣,不想再闻朝政,但诛叛惩逆是国法所重,既然来请命,难以徇情,应照法司所拟执行。”
你道上皇为何不肯赦免这二人?当日车驾向西而行,行至咸阳地界时,上皇回头问高力士:“朕此次出行,朝臣大多还不知情,跟从的人很少,你猜猜看,朝臣中谁会先来,谁又不会来?” 力士回答:“若不是怀有二心的人,必定没有不来的道理。依我看,侍郎房琯,外人都认为他可以做宰相,却一直没得到朝廷重用,而且他又常被安禄山举荐,恐怕不会来。尚书张均、驸马张垍,受恩最深,况且还是国戚,肯定会先来。” 上皇摇摇头,微笑着说:“事情还不一定呢。”
等到车驾到达普安,房琯匆忙赶到驻跸处拜见上皇。上皇首先问道:“张均、张垍来了吗?” 房琯说:“我想约他们一起来,可他们迟疑不决,暗中观察他们的意思,好像有什么想法却又说不出来。” 上皇回头对高力士说:“我就知道这两个奴才贪婪无义。” 力士感慨道:“偏偏是受恩深的人却怀有二心,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。” 从这以后,上皇常常痛骂这二人,如今怎么会赦免他们呢?
肃宗接到圣旨,心里很不安,就亲自到兴庆宫朝见上皇,当面奏请:“儿臣不敢徇私枉法,但我如果没有张说,哪里会有今天?所以不忍心不宽恕他的儿子,还请父皇法外开恩。” 上皇还是不答应,梅妃在一旁进言说:“如果张家二子都被处死,燕国公几乎要断了香火,实在令人伤感。况且张垍是驸马,或许可以受到议亲的恩典。” 肃宗再三恳请,上皇才说:“我看在你的面子上,姑且宽恕张垍吧。张均这个奴才,我听说他引领叛贼搜查宫廷,破坏我们家,绝对不能活。” 肃宗不敢再奏,谢恩后退下。
上皇当天就下诰命说:“张均、张垍,本应都斩首,现在听从皇帝的意见,只将张均正法,张垍姑且免死,长期流放到岭南。达奚珣在逆贼安禄山奏请献马的时候,曾经有密表劝谏阻止,现在只斩他本人,他家眷免予没入官府,其余的都按照之前的拟定执行。” 诰命下达,法司遵照执行,张均就和达奚珣等众犯,同一天在街市被斩首。
当初张说建造居住的宅第时,有个善于观察风水的僧人,名叫法泓,来看了这所宅第的规模,说:“这宅第很好,富贵会连绵不绝,但千万不要在西北角落取土。” 张说当时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,也没吩咐家人。几天后,法泓又来了,惊讶地说:“宅中的气数怎么忽然变得萧条了,一定有人在西北角落取土!” 急忙去看,果然因为工人们在那里取土,掘成了三四个大坑,都有几尺深,张说急忙命令工人们用土填上,法泓说:“客土没有生气。” 于是叹息不已,私下对人说:“张公的富贵只有他自己这一代罢了,二十年后,他的儿子辈恐怕有不得善终的。” 到这时,他的话果然应验了。
闲话少说。且说上皇自从居住在兴庆宫,朝政都不管了,只有大的征讨、大的刑罚、大的封拜,肃宗才会备表奏闻。那时肃宗已经立张良娣为皇后,这个张后很不贤良,以前跟从肃宗在军中时,私下和肃宗玩博戏打子,声音传到外面,于是她暗中刻木为子,使博戏没有声音。她性格狡猾而聪慧,最得上意,等到被立为皇后,很能挟制天子,和权臣李辅国互相勾结,李辅国又引荐了他的同类鱼朝思。
当时安、史二贼还没有被消灭,肃宗命令郭子仪、李光弼等九位节度使各自率领本部兵马去围剿,却让宦官鱼朝思做观军容使,统摄各军,于是人心不服。临战的时候,又遇上大风,白天如同黑夜,各军都溃败了。郭子仪率领朔方军切断河阳桥守卫东京。肃宗听了鱼朝恩的话,召郭子仪回朝,让李光弼代替他。郭子仪临出发时,百姓哭泣着拦在路上请求留下他,郭子仪却骑着轻骑走了。
上皇听说后,派人传话说:“李、郭二将,都有大功,而郭子仪尤其出众,唐朝的再造,全靠他的力量。今天的失败,是因为他不能专制的缘故,实在不是他的罪过。” 肃宗领命,因此后来消灭贼寇大功告成,行赏的时候,李光弼加官太尉中书令,郭子仪被封为汾阳王。
郭子仪善于处理功名富贵,不让人怀疑,自己虽然在外面掌握重兵,一旦有一纸诏书征召,当天就上路,所以谗言诽谤不能得逞。他的儿子郭暖娶了代宗皇帝的女儿升平公主,曾经夫妇俩发生口角,郭暖说:“你仗着父亲是天子吗?我父亲轻视天子而不去做。” 公主把这话奏闻天子,郭子仪就带着儿子等待治罪。天子知道后,放在一边不过问,又担心郭子仪心里不安,就告诉他说:“不痴不聋,做不得阿家翁。孩子们闺房中的话,不必挂在心上。” 他历朝受到的恩遇就是这样。
郭子仪晚年退休在家,以音乐女色自娱,以前的属将佐官,都听任他们出入卧室,以此显示自己坦平无私。他有七个儿子八个女婿,都做了显官,家中珍宝货物堆积如山,享年八十五岁,直到德宗建中二年才去世。朝廷赐祭赐葬赐谥,真个是福寿双全,生荣死哀。
这些都是后话,不必再述。且说上皇常常在宫中想起郭子仪的大功,就说:“子仪当初如果没有遇到李白,性命都保不住,怎么能建功立业?李白很有识英雄的眼力,不要说他是书生,只能写文字。” 此时李白正因为永王李璘的事情流放到夜郎,上皇特下圣旨赦免他回来,正想让朝廷任用他,不久听说他已经去世,不觉叹息。
梅妃常常听上皇称赞李白的才华,就想起以前的事情,私下对高力士说:“我当年曾想以千金买赋,效仿长门故事,你用世间难得才子作为理由推辞;像李白这样的人,难道就比不上司马相如吗?” 力士说:“那时李白还没有入京,老奴无从访求,而且那时贵妃正受宠爱,也不是语言文字所能改变的,不然的话,娘娘的《楼东赋》,难道不够好吗?然而最终还是不能转移皇上的宠爱。” 梅妃点头说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。”
正说间,内侍来禀报说,江南进贡的梅花到了。原来梅妃服侍上皇之后,四方依旧进贡梅花,但梅妃既然得到了那枝仙梅,就把人间的凡花看得很平常了。这仙梅果然四季常开,时间越久香味越浓,花色也越鲜洁,梅妃随时随地携带把玩。
忽然有一天清晨,梅妃醒来后察觉那仙梅的香气骤然减弱,花色也变得憔悴黯淡。她伸手去挪动花瓶时,只见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。梅妃心中惊骇,喃喃自语:“仙师曾说我的性命当与这花一同凋谢,如今花已凋零,我的命数也可想而知了。” 从这以后,她心中时常恍惚不宁,很快便染病在床,再也无法起身。
太医院的官员前来切脉开方,梅妃却不肯服药,她轻声说道:“命数该终了,岂是药物能够挽回的呢?” 上皇亲自前来探视,坐在床头,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,握住她的手劝慰道:“妃子不过是偶感风寒,才如此消瘦,还是要服药才好。” 梅妃流下泪来:“臣妾自从退居上阳宫,本以为会被永远舍弃,后来又遭遇危难,命悬一线,没想到还能再次侍奉陛下,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。如今福缘已尽,正如仙师所说,要与这花一同凋谢,恐怕时候到了。臣妾死后,这枝仙梅留在人间难以种植,若是殉葬又怕亵渎了它,最好取来佛炉的火将它焚化。”
上皇哽咽着说:“妃子怎么突然说起这些?” 梅妃微微一笑:“人谁无死呢?臣妾今日离世,可称善终,比其他人已经好太多了。况且臣妾死后,灵魂不会消散,应当会进入佳境,想来也不会太苦。只是陛下的恩情如天一般,我却无法报答,实在是遗憾啊!” 上皇追问:“以妃子的聪慧洁净,本就是神仙中人,但怎么知道身后的佳境呢?”
梅妃闭上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:“臣妾前几天夜里做梦,又见到了韦氏仙姑,她站在云端,手里牵着一只白鹦鹉,对我说:‘这只鸟也因为宿世的善缘,从皇宫到了佛国,如今又从佛国来到仙境,人怎么能不如鸟呢?你两世托生在皇宫,要记得本来面目,不可久恋人间,蕊珠宫才是你的故居,为何不早点回去?’从这话来看,臣妾或许不会堕入恶道。”
上皇泪流满面:“妃子若真的舍朕而去,让朕这晚年可怎么过啊?” 梅妃在枕上叩首:“愿陛下圣寿无疆,千万不要因为臣妾而伤了龙体。” 说完,她忽然坐起身,向空中伸出手:“仙姬来了,我该走了!” 说完便瞑目而逝。
上皇没想到梅妃一病竟突然离世,忍不住放声大哭,高力士在一旁极力劝慰。上皇悲痛地说:“这妃子与朕,几乎像是再世姻缘,如今却又先我而去,怎能不叫人痛心?” 于是下令以贵妃之礼安葬梅妃,又命人在她的墓旁种满梅树,还亲自设祭筵,写下祭文悼念她。祭文大致是说:“妃子的容貌啊,如鲜花般清新;妃子的品德啊,如美玉般温润。我不忘妃子,寄托心意于外物啊,如珍珠般珍惜。妃子不负我,几乎丧了性命啊,如岩石般坚贞。如今妃子舍我而去啊,身体像梅雨般飘零。我如今舍妃子而孤寂啊,心如同被绳索牵引缠绕。”
上皇牢记梅妃的遗言,命人将那枝仙梅放在佛炉中焚烧。说来也奇怪,梅枝一放入火中,顿时香气扑鼻,万千火星腾空而起,如同绽放的烟火,而那些火星都化作梅花的形状,飞入云霄后消失不见。
曾经有人将枯梅枝放入炉中焚烧,写下一篇 “下火文”,文字很美,这里附录于此:“寒勒钢瓶冻未开,南枝春断不归来。者番莫入梨花梦,却把芳心作死灰。恭惟炉中处士梅公之灵,生自罗浮,派分庾岭。形如槁木,棱棱山泽之癯;肤似凝脂,凛凛雪霜之操。春魁占百花头上,岁寒居三友图中。玉堂茅屋总无心,调鼎和羹期结果。不料道人见挽,遂离有色之根;夫何冰氏相凌,遽返华胥之国。瘦骨拥炉呼不醒,芳魂剪纸竟难招。纸帐夜长,犹作寻香之梦;筠窗月淡,尚疑弄影之时。虽宋广平铁石心肠,忘情未得;使华光老丹青手段,摸索难真。却愁零落一枝春,好与茶毗三昧火。惜花君子,你道这一点香魂,今在何处?咦!炯然不逐东风去,只在孤山水月中。”
当日肃宗听闻梅妃薨逝、上皇悲痛的消息,亲自前来慰问,还在梅妃灵前设祭,各宫嫔妃也都按礼制前来吊祭,只有皇后张氏托病没来。上皇心中很不高兴,对高力士说:“皇后太骄慢了。” 力士低声启奏:“内监李辅国依附皇后,皇后的骄慢,都是李辅国引导的。” 上皇惊讶地说:“朕早就听说这个奴才专横得很,等我儿来了,要和他说说。” 力士劝道:“皇后侍奉陛下已久,李辅国又手握兵权,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宽容,所以皇帝也很少和他们计较。太上就算说了,恐怕也没什么用,不如先放下别管。” 上皇听了,只是沉吟着没有说话。
第100回 迁西内离间父子情 遣鸿都结证隋唐事
百行之中没有比孝道更优先的,而天子的孝道,又与常人不同。孟子说:“孝的极致,没有比尊敬父母更大的;尊敬父母的极致,没有比以天下奉养他们更大的。” 唯有做到极致的尊敬,才是孝道的极致。即便像瞽叟那样愚顽,舜仍能尽到侍奉双亲的道义,所以孔子称他为 “大孝”。到了后世,偏偏是帝王之家,父子之间更容易产生嫌疑与矛盾。这未必都是因为父母不慈、子女不孝,大多是因妻子的阻隔、小人的离间。就像唐肃宗侍奉太上皇,原本并非不孝,太上皇对待肃宗也并非不慈,却因儿媳骄悍、宦官专横,导致为父的晚年不得安乐,为子的孝道有所欠缺。
有人说:“太上皇当年听信谗言,一日之内杀掉三个儿子,还纳寿王的妃子杨氏为贵妃,有违伦理,后来受那恶妇逆奴的气,正是上天的报应,往往如此。” 太上皇与杨贵妃,本就因宿世有缘才在今生相会,其他诸人,或受宠幸,或遭诛戮,应当也各有宿世因缘,并非偶然。这是仙翁所言,见于逸史,如今编述在演义末尾,完结隋炀帝、唐明皇两朝天子的故事,好让看官们明白这些前因后果。
话说太上皇自梅妃死后,越发觉得孤寂,又因肃宗的皇后张氏骄横不恭,有失侍奉尊长的礼仪,且听闻宦官李辅国内外勾结、弄权作威,心里很是不悦,想与肃宗说明,让他严加管教。高力士再三劝谏阻止,太上皇却忍耐不住。一日,肃宗前来问安,太上皇赐宴,饮宴时谈及朝务,太上皇说:“从来治国平天下,必先整治家族。如今听说家奴李辅国勾结宫中,仗势作威,你可知道?” 肃宗闻言,惶恐起身回应:“容儿臣即刻查办惩治。” 太上皇道:“此时若不及时防范禁止,恐后患无穷,难以控制。” 肃宗恭敬应承后告退。
原来那皇后恃宠而骄,肃宗因宠爱而畏惧,不敢对她有丝毫声色。李辅国掌握兵权,阿附张后,仗势弄权,肃宗虽也心怀忌惮,却一时奈何不得。因此虽承太上皇严谕,也只能隐忍不发。
肃宗这边隐忍不发,谁知太上皇这几句话,内侍们私下传说,很快传入李辅国耳中。辅国秘密告知皇后,二人各怀怨怒,商议道:“太上皇深居宫禁,早已不干预朝政,如今为何忽然有这些烦言?必定是高力士妄生议论,让太上皇知晓了。力士是太上皇的耳目,应当先除去他,更须让皇上少与太上皇相见,最好将太上皇迁居西内。” 自此,肃宗想去朝见太上皇,都被张后寻故阻隔。
太上皇居住的南内兴庆宫,与民间街巷相近,其西北隅有座高楼名长庆楼,登楼可眺望街市。太上皇时常登临此楼,街市过往之人遥望叩拜,他有时会命高力士将御膳余物赐给街市中的老者,百姓都欢悦高呼万岁。李辅国趁机借端密奏肃宗:“太上皇居兴庆宫,高力士每日与外人交结,恐对陛下不利。且兴庆宫与民居逼近,并非至尊宜居之处。西内深严,应奉迎太上皇居住,方可杜绝小人,免除后患。” 肃宗道:“太上皇喜爱兴庆宫,自蜀中归来便退居于此,今无故迁徙,违背圣意,断不可行。”
辅国见肃宗不从,便密请张后以同样的话上奏,肃宗仍担心惊动太上皇而不肯听。张后愤然道:“臣妾这是为陛下着想,今日不听良言,莫要日后追悔!” 说罢拂衣而去。肃宗默默含怒,恰在此时又偶感风寒,身体不适,暂罢朝会,于宫中静养。
李辅国趁机与张后定计,假传圣旨,派心腹内侍及羽林军士整备车马,到兴庆宫奉迎太上皇迁居西内,催请即日出发。太上皇错愕不知何事,内侍奏称:“皇上因兴庆宫逼近民居,有失至尊威严,特奉请驾幸西内,皇上已在西内等候。” 太上皇心下惊疑,想不走又恐生变故。高力士奏道:“既然皇上有旨来迎,太上皇姑且前往,到彼处与皇上面言,或迁或留再作计议,老奴护驾前去。” 太上皇无奈,只得匆匆上辇。
高力士令军士前导、内侍拥护,銮舆缓缓前行。将至西内,只见李辅国身着戎装、佩剑,率领数百军士,各执戈矛排列道旁。太上皇在辇上望见,大惊失色。高力士见状勃然大怒,厉声喝道:“太上皇爷驾幸西内,李辅国戎装引众而来,意欲何为?” 辅国被这一喝,顿时气焰消减,忙俯伏奏道:“奴辈奉旨迎护车驾。” 力士喝道:“既来护驾,可即刻脱剑扶辇!” 辅国只得解下佩剑,与力士一同护辇而行。力士传呼军士退下,不必随驾。
入西内至甘露殿,太上皇下辇升殿坐定,问:“皇帝何在?” 辅国奏道:“皇上正欲至此迎驾,因触风寒忽然发病,不能前来,命奴辈转奏,待今日稍愈便来朝见。” 太上皇道:“皇帝既有病,不必急来,待痊愈后再说。” 辅国领旨叩辞而去。
太上皇叹息着对高力士说:“今日若非高将军有胆,朕几乎遭难。” 力士叩头道:“只因太上皇过于惊疑,五十年太平天子,谁敢不敬?” 太上皇摇头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啊。” 力士道:“今日迁宫之举,恐怕是辅国作祟、皇后主张,并非皇帝本意。” 太上皇道:“兴庆宫是朕所建,在此娱老颇为自适,不想忽然徙居此地,茕茕老身几乎无安宁之处,真令人长叹!” 说罢,凄然欲泪。
李辅国趁肃宗病中矫旨迁太上皇于西内,恐肃宗见责,便托张后先为奏知。肃宗骇然道:“可惊动太上皇了?” 张后奏道:“太上皇自安住甘露殿,并无他言。” 肃宗正沉吟疑虑间,李辅国却率领文武将校,素服到御前俯伏请罪。肃宗暗想:“事已至此,追究无益。” 且碍着皇后不便发作,又见辅国挟众请罪,只得用好言安慰:“你们此举原是防微杜渐,为社稷着想。如今太上皇已相安,你们不必疑惧。” 辅国与将校都叩头呼万岁。
那时肃宗病体尚未痊愈,未能前往西内朝见;等病情稍有好转,便想前去,却又被张后拦住。一日,肃宗忽然召见山人李唐,到西殿相见。肃宗正逗弄着一个小公主,便对李唐说:“朕喜爱这个女儿,你不要见怪。” 李唐答道:“臣想太上皇喜爱陛下,应当就像陛下喜爱公主一样。” 肃宗猛然醒悟,立刻起驾前往西内朝见上皇。问安完毕,上皇赐宴,席间没说太多话,只是不断叹息。肃宗心中十分不安,犹豫片刻后告退。回到宫中,张后接见时又说了些冷言冷语。肃宗受了气,旧病复发。
上皇听闻肃宗身体不适,派高力士到寝宫问候。肃宗听说上皇有使臣到来,便命宣见。谁知张后与李辅国正怨恨高力士,想处置他,就秘密命令守宫门的人将高力士拦住,不让他入宫,还派小内侍假传口谕,让他回去。等力士转身离开后,才传旨宣召。力士连忙再到宫门时,李辅国早已上奏弹劾:“高力士奉差问疾,不候旨见驾,就擅自转回,实属大不敬,应当治罪贬斥。” 张后立刻逼着肃宗降旨,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,不准再进入西内。一面另派宦官奏闻上皇,一面命令相关部门当日就押解高力士前往巫州安置。可怜高力士一直深受宠信,出入宫禁,官高爵显,荣耀了一生,不想今日被张后和李辅国驱逐。他到了巫州,独居寂寞,还担心有不测之祸,整日惶恐不安。后来上皇驾崩时,他听到凶信,追念君恩,日夜痛哭,最终呕血而死。
上皇被李辅国逼迁到西内,本就心情不畅,又忽然听闻高力士被定罪流放,不能回来侍奉,更加凄惨。从此身边使唤的人都不是旧人,只有旧女伶谢阿蛮,以及旧乐工张野狐、贺怀智、李谟等三四人还时常侍奉。一日,谢阿蛮进献一支红栗玉臂支,说:“这是昔日杨贵妃娘娘所赐。” 上皇看了凄然道:“从前我祖太宗攻破高丽,获得两件宝物:一条紫金带,一支红玉支。朕把紫金带赐给了岐王,把红玉支赐给了妃子,就是这个东西。后来高丽上书说本国失去这两件宝物后,风雨不调,民物枯萎,请求归还,作为镇国之宝。朕就归还了紫金带,只有这个没有还。自从遭遇战乱,以为人和物都已不在,没想到却在你这里。朕如今再看,更加心生悲念。” 说完不禁流下眼泪。
又一日,贺怀智进言说:“臣记得当年盛夏,上皇爷与岐王在水殿下棋,让臣独自在座位前弹琵琶,那琵琶以石为槽,以 (昆鸟) 鸡筋为弦,用铁拨弹奏。贵妃娘娘手抱着康国进献的雪 (犭呙) 猫儿,站在上皇爷身后,一边听琵琶,一边看棋局。上皇爷数着棋子眼看要输,贵妃就放手中的雪 (犭呙) 猫跳到棋局上,把棋子都踏乱了,上皇爷十分高兴。当时臣一曲未弹完,忽然有凉风刮起贵妃的领带,缠在臣的头巾上,很久才落下。当晚回家,觉得满身香气,就把头巾卸下来贮存在锦囊中,至今香气不散,十分奇异。如今敢把所贮的头巾献上御前。” 上皇道:“这叫瑞龙脑香,是外国所贡。朕曾把少许贮存在暖池内的玉莲朵中,等到再次临幸时,香气仍然浓郁清新,何况头巾是丝缕润腻之物呢?” 于是叹息道:“余香还在,人却已不在了!” 从此心中愁绪难消,时常自言自语吟诵:“刻木牵丝作老翁,鸡皮鹤发与真同。须臾舞罢寂无事,还似人生一世中。”
当时有一位方士姓杨,名通幽,自称鸿都道士,很有道法,从蜀中云游到西内。听说上皇追念已故妃子,就自称有李少君的法术,能让亡灵前来相会。李谟、张野狐都向来知道这个人,于是向上皇举荐,把他召入西内,要他作法,招引杨妃与梅妃的魂魄来相见。通幽于是在宫中设坛,焚符发檄,步罡诵咒,用尽法术去招致,却毫无动静。上皇不高兴,叹息道:“之前张山人访求梅妃的魂魄而不得,是因为那时梅妃其实还没死。如今两位妃子已经薨逝,却还是不能招致芳魂,难道真的是缘分已尽吗!” 通幽上奏道:“两位妃子必定不是凡人,应当是仙子降生。仙灵遥远,既然难以招求,就一定要去寻访,臣请求游神驭气,穷幽极渺,一定要寻取仙踪回报。”
于是通幽俯伏在坛中,运出元神,乘云驾风,在霄汉间游行。只见云端里有一只白鹦鹉,振翅飞翔,口作人言道:“寻人的到这里来。” 通幽心想:“这鸟能知人意,必定是仙禽。” 于是跟随它飞翔的方向前行,远远望见缥缈之中现出一所宫殿,那鹦鹉飞入宫殿中去了。看那宫殿,瑶台如画,琼阁凌空,栋际云生,恍似香烟霭霭;帘前霞映,浑疑宝气腾腾。果然上出重霄,真乃下临无地,景象绝非蜃楼海市,规模无异蓬岛瀛洲。
通幽来到宫门,见有金字玉匾,上面大书 “蕊珠宫” 三字。通幽不敢擅自进入,正徘徊时,忽见两位仙女从内而出,一位穿绣衣,手执如意,一位穿素衣,手执拂子。那穿绣衣的女子,用手中的如意指着通幽道:“下界生魂,为何来到这里?” 通幽稽首道:“下界道士,奉唐王命访求故妃魂魄,恰逢灵禽引路,来到此处。有幸见到二位仙娥,莫非二位就是杨太真、江采苹?” 绣衣仙女笑道:“不是,我本是郭子仪的小女儿,河伯夫人。” 通幽问:“河伯夫人,怎么会是郭公的女儿?又怎么会在这里?” 绣衣仙女道:“昔日我父出镇河中时,河流为患,我父默默向河伯祈祷,答应在河患治理之后,把小女奉嫁。等河患平定,我就无疾而终,父亲把我葬在河神庙后,我就成了河伯夫人,这件事世人所不知。” 她指着那穿素衣的仙女道:“这位是内苑凌波池中的龙女,昔日上皇曾在梦中见到她,为她鼓胡琴,作《凌波曲》,醒来后还能记忆,于是在凌波池上建立龙女庙,就是她。龙女与河伯有亲戚关系,我常能与她相会。后来龙女被选入蕊珠宫,我因此也能常常到这里。那梅妃江采苹,宿世原本是蕊珠宫仙女,两次谪落人间,如今才回归本处,她尘缘已尽,如今虽在这里,你却不能见到。那杨阿环宿孽未偿,有幸生在人世以了尘缘,却又骄奢淫佚,多作恶孽,如今孽报正未有尽头,怎么会在这里?你想访求她,可往别处去。” 通幽道:“梅妃既然不可见,就必须访得杨妃踪迹,才好回复上皇之命,望仙女指示。” 素衣仙女道:“你只顾向东行去,自会有人指示你。” 说罢,拉着绣衣仙女,转身入宫去了。
通幽果然乘着云气向东而行,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前。但见那山上古松苍翠、柏枝遒劲,山间云雾缭绕、泉声叮咚,说不尽的清幽景致。远远望见苍松翠柏之下,坐着三位仙翁:两位正在对弈,一位在旁静静旁观。通幽连忙整衣上前,恭敬地鞠躬参谒。两位对弈的仙翁停下手中棋子,含笑回望。
通幽叩问三位仙翁的姓氏,上首的仙翁捋须笑道:“我乃张果,这两位分别是叶法善、罗公远。我等与上皇本有宿世因缘,故曾在他左右周旋,无奈他俗缘深重,心志被尘世纷扰蛊惑,早已忘却本来仙根,我等便舍弃尘缘离去。如今他已垂垂老矣,昔日宠爱的佳人都已亡故,也该有所觉悟了,却又派你寻访魂魄,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?”
通幽恭敬道:“方才已听闻梅妃在蕊珠宫,只是不知杨妃魂魄在何处,还望仙师指点,以便弟子回复上皇之命。” 张果反问:“你可知上皇与贵妃的前因后果?” 通幽谦称:“弟子愚昧,还望仙师详言。”
张果缓缓道:“上皇宿世本是元始孔升真人,与我等本是同道。只因在太极宫听讲时,与蕊珠宫女相视而笑,触犯天规戒律,被贬谪凡尘,罚作女身成为帝王嫔妃,便是隋宫中的朱贵儿。而朱贵儿转世,便是如今的大唐开元天子。” 通幽疑惑:“朱贵儿为何能转生为天子?”
张果解释:“朱贵儿忠于君主,骂贼殉节而死。天庭最重忠义,自当得福报,况且谪仙本应复原位。只因她与隋炀帝有宿世缘分,又曾私下誓愿来生再续情缘,故转生为天子,了却这段誓约。” 通幽再问:“朱贵儿与隋炀帝有何宿缘?”
张果道:“隋炀帝前生是终南山的怪鼠,因偷吃九华宫皇甫真君的丹药,被缚在石室中一千三百年。它在石室潜心静修,立志要得人身享富贵。孔升真人路过九华宫,知怪鼠被缚多年,怜其潜修,力劝皇甫真君暂放它往生人世,了却夙愿,也可鼓励它来生悔过修行。正因这一劝,结下宿缘。当时隋运将终,独孤后妒悍令上帝不悦,皇甫真君便奏请将怪鼠托生为炀帝应劫。恰逢孔升真人获罪降谪为朱贵儿,遂以宿缘相聚,不想又与炀帝结下来世姻缘,故转生为唐天子,至今未能复归仙班。”
通幽追问:“朱贵儿转生为唐天子,那炀帝后身是谁?” 张果笑道:“你道炀帝后身是谁?正是杨妃!炀帝身为帝王,怪性复发,骄淫暴虐,又有杀逆之罪,上帝震怒,只判他十三年皇位,酬其一千三百年静修之功,且不许善终,敕令以白练系颈而死,罚为女身仍姓杨,与朱贵儿后身了结孽缘,最终仍以白练赐死,之后便要去阴司了结杀逆淫暴的罪案。她为妃时又恃宠造孽,罪上加罪,如今魂魄不得自在,你去哪里寻她?”
通幽叹道:“原来有这许多因果,若非仙师指点,弟子怎会知晓。但弟子奉皇命而来,该如何回复?” 张果沉吟未语,叶法善道:“上皇也不久于人世,他身后自会明白前因,你如今不妨暂且用虚言回复。” 通幽担忧:“虚言无据,恐难取信。” 罗公远笑道:“你若要凭据,还去问方才所见的二仙女,不必在此扰我等棋兴。”
正说间,遥见一簇彩云自空中飞来。叶法善指道:“看,二仙女来了!” 话音未落,云头落下,二仙女上前与三位仙翁行礼,回头笑对通幽:“你这凡间道士,还在此听因果么?” 张果道:“我已将杨妃两世因果告知,只是他定要亲见以便复命,烦请二位引他去见吧。”
二仙女领命,复引通幽驾云向北而行,片刻来到一处所在。但见愁云密布遮蔽日光,惨雾沉沉风声凄厉,山谷幽暗如永夜,树木朽枯似荒漠,恍若阴司冥界,令人魄骇魂惊。前方有一所宅院,门上横匾书 “北阴别宅”,两扇铁门紧闭,有两个鬼卒持刀把守。二仙女令鬼卒开门,引通幽入内。
只见院内景象萧瑟,寒气刺骨。走进两重门,遥见一妇人粗服蓬头,满面愁容,正凭几而坐。仙女指道:“此即杨妃,你可上前相见,我等不便与她相会。” 通幽趋步上前拜见,杨妃起身相迎,听闻上皇之念,顿时悲泣不止。
通幽问:“娘娘芳魂为何滞留此处?” 杨妃垂泪道:“我有宿世罪孽,又添今生过错,当受恶报。只等冤屈罪证到齐,便要定罪。如今本应囚于地狱候审,幸得我生前曾手书《般若心经》念诵,又有雪衣女白鹦鹉感我旧恩,常为我诵经忏悔,才得暂时软禁于此。多蒙上皇垂念,你回去切勿说我在此,恐增他悲思,只说我在好地方便是。”
通幽道:“回奏需有实据,才免猜疑。” 杨妃取出铁盒道:“我殉葬的金钗二股、钿合一具,是我心爱之物,此前托雪衣女衔取至此,今分一股金钗、半个钿盒为信物。” 通幽沉吟:“此乃人间常物,不足为据,需一件他人不知之事才能取信。”
杨妃低头思索片刻,眼中闪过一丝微光:“有了!记得天宝十载,我随上皇避暑骊山宫,七月乞巧之夜,二人并坐长生殿庭中纳凉。时至夜半,宫婢尽皆睡去,我与上皇私下立誓,愿世世为夫妇,此事再无一人知晓,你以此回奏,定能取信。”
通幽还想再问,只见两个鬼卒匆忙跑来催促:“快走吧!快走吧!” 通幽不敢停留,快步出门,却发现两位仙女已不见踪影。一阵狂风袭来,将通幽吹到一个地方。他定晴一看,原来就是刚才那座山,三位仙翁依然在那里下棋,刚刚才收局。
张果招呼通幽走近,说道:“你既然见到杨妃并拿到凭据,就回去吧!” 通幽说:“还请仙师一并说明梅妃江采苹的前因,好让我一并回奏。” 张果道:“梅妃本是蕊珠宫仙女,也因与孔升真人相视一笑,动了凡心,被贬降人间两世,都进入皇宫:在隋朝时为侯夫人,空负才色却未遇明主,以致自尽;再转生为梅妃,才与孔升真人了结一笑的缘分,却又遭人嫉妒排挤,这都是上天示罚的意思。后来因为临难坚守气节,忠义可嘉,所以得到仙灵救援,重返旧宫,又侍奉旧主,享尽天年而终,仍然回去做仙女了。”
通幽又问:“朱贵儿与隋炀帝有私下誓言,于是得以再次结合。如今杨妃与上皇也有私下誓言,来生也能再次结合吗?” 张果道:“朱贵儿以忠义相互感召,所以能如愿以偿。杨妃没有贞节,而且有过错恶行,她的私下誓言不过是痴情欲念,哪里作数呢?就像武后、韦后、太平公主、安乐公主,以及韩国夫人、秦国夫人、虢国夫人等人,都狂放无度,当她们与行为不端的人尽情玩乐时,难道没有山盟海誓吗?但这都只算胡言乱语罢了。”
通幽问:“如今武后、韦后等人,以及反贼安禄山等人的魂魄,都归向何处?” 张果道:“武后是李皇后的后身,所以杀戮唐家子孙,来报前世的仇怨,这还是劫数使然。只是可恨她荒淫残暴,作孽太多,如今已与韦后、太平公主、安乐公主等人,以及当时那些奸佞之臣、残酷之吏,都堕入阿鼻地狱,永远无法超生。至于反贼安禄山等人,与那些助纣为虐的叛臣,导致祸乱的奸相,以及本朝和前代那些进谗嫉妒、不仁不义的后妃宦官,都是一班凶妖恶怪,顺应劫运而生。他们生前造下大孽,死后进入地狱,千百万年都在畜生道中轮回。这类事情不可尽数,你如今回奏,只说杨妃所说的话,就说她也是仙女,不必说她受苦。更要劝上皇洗心革面、忏悔过往,不要迷失前世因果,如果能够觉悟,到临终时,我们还会去接引他。” 说完,张果衣袖一挥,通幽便在方台上惊醒。
他凝神定想了一会儿,摸了摸衣袖里面,果然有金钗和钿盒两件物品。于是通幽赶到上皇面前启奏,把张果所说的前因都隐瞒不提,只说梅妃和杨妃都是蕊珠宫仙女,梅妃未能见到,杨妃却见到了,杨妃说:“上皇是仙真降世,与我有缘,所以得以相聚。如今虽然分别,但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,不必悲伤思念,奉劝上皇及早明心见性、修养身心,千秋万岁之后,定当恢复仙真之位。” 接着把铁盒献上作为信物。
上皇看了,虽然极为叹息,但还是半信半疑。通幽又把七夕之夜的誓言上奏,说:“臣也担心钗盒不足以取信,需要另外一件事,贵妃就说到了这件事,这是私下话语,并没有人知道,以此上奏,必定不会被怀疑是像新垣平那样欺诈。” 上皇听了,呜咽流泪,于是厚厚赏赐了通幽,让他离去。后来白居易只根据通幽的假话,作了《长恨歌》,竟说杨妃是仙女居住在仙境,世人辗转相传成为美谈,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。
上皇从此摒弃繁华,辟谷服气,日夜念诵经典。到肃宗宝应元年孟夏月明之后,偶然拿起一支紫玉笛,略微吹奏了几声,忽然看见两只仙鹤飞来,在庭院中徘徊翔舞,然后离去。当时有侍婢宫媛在旁边,上皇就对她们说:“我昨夜梦见张果、叶法善、罗公远三位仙师来说,我宿世是元始孔升真人,贬谪在人间,已经两世,如今命数已尽,特来接我到修真观去修行,忏悔六十年,然后恢复原来的仙位。如今双鹤降临,就是时候了!” 于是命人准备香汤沐浴,安然就寝,告诉左右不要惊动自己。
到了第二天早上,宫媛和众嫔妃都听到上皇睡中有嬉笑之声,惊讶地去看,发现上皇已经驾崩了。上皇驾崩时,肃宗正在病中,听闻噩耗,又惊又悲,病情更加严重,没过多久,也驾崩了。张后想要废黜太子,另立亲王,李辅国杀死张后,拥立太子为代宗,于是李辅国更加骄横。后来李辅国被人杀死,这个刺客实际上是代宗派去的。
那安禄山、史思明的余贼,到代宗广德年间才被消灭。代宗之后,还有十三位皇帝,其间美事恶事很多,应当另外编写。看官如果不嫌絮烦,容我后续刊印呈上请教。如今这本书,不过是说明隋炀帝与唐明皇两朝天子的前因后果,其余事情还没有记载。有一首词作为总结:
“闲阅旧史细思量,似傀儡排场。古今帐簿分明载,还看取野史铺张。或演春秋,或编汉魏,我只记隋唐。隋唐往事话来长,且莫遽求详。而今略说兴衰际,轮回转,男女猖狂。怪迹仙踪,前因后果,炀帝与明皇。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