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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6回 拚百口郭令公报恩 复两京广平王奏绩

从来能施恩者,未必望报,而能图报者,方不负恩。战国时的侯生,对信陵君说得好,道是:“公子有德于人,愿公子忘之;人有德于公子,愿公子无忘之,无忘之者,必思有以报之也。” 孔子曰:“以直报怨,以德报德。” 夫报德不曰以直,而曰以德者,报德与报怨不同,报怨不可过刻,以直足矣。且怨有当报者,有不当报者,有时以报为报,有时以不报为报,皆所谓直也。若夫德是必要报的,不可不厚报的,说不得个他如此来,我亦当如此答。一饭之恩,报以千金,岂是掂斤估两的事?我当危困之时,那人肯挺身相救,即时迫于事势,救我不成,他这段美意,也须终身衔感。况实能脱我于患难之中,真个生死而肉骨,我到后来建功立业,皆此人之赐。此等大恩,便舍身排家以报之,诚不为过。推此报恩之念,其于君臣之间,虽不可与论报施。然人臣匡君定国,勘乱扶危,成盖世之奇勋,总也是不忘君恩,勉图报效而已。却说肃宗自灵武即位后,即令郭子仪为武部尚书,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、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。又特遣使征召李泌。那李泌字长源,京兆人氏,生而颖异,身有仙骨。幼时常闻空中有仙乐来相迎,其身飘飘欲举,家人共相抱持。后来每闻音乐,家人即捣蒜向空泼洒,自此音乐渐绝。至七岁,便能吟诗作赋,更聪慧异常。

上皇开元年间、下诏召集京中能谈佛老者,互相议论。有一童子姓员名亻叔,年方十岁,与众问答,词辨无穷,上皇嘉叹,因问员椒:“外边还有与你一般聪慧的童子么?” 原来员椒乃是李泌的姑娘所生,与李泌为中表兄弟,当下便奏说:“臣母舅之子李泌,小臣三岁,而聪慧胜臣十倍。” 上皇即遣中使召之,李泌应召而至,朝拜之际,礼仪娴雅。其时上皇方与燕国公张说弈棋,遂命张说出题试之。张说使赋方圆动静。李泌请言其略,以便措辞。张说指着案上棋枰说道:

方着棋局,圆着棋子,动若棋生,静若棋死。

说罢,张说还恐他年太幼,未能即解,又对他说道:“此是我借棋以为方圆动静之喻,汝自赋方圆动静四字,不可泥棋为说也。” 李泌道:“这晓得。” 即信口答道:

方若行义,圆若用智,动若骋才,静若得意。

张说听了,大为惊异道:“此吾小友也!” 因起身拜贺朝廷得此神童。正是:

堪使老臣称小友,共夸圣主得神童。

上皇厚加赐赉,命于翰林院读书。及长,欲授以官职,李泌再三辞谢。乃赐与太子为布衣交,太子甚相敬爱。李林甫、杨国忠都忌之,李泌因遂告归,隐居颖阳。至是肃宗思念旧交,遣使征至行在,待以宾礼,出则联骑,寝则对榻,事无大小,皆与商酌。欲命为右相,李泌固辞,只以白衣随驾。

一日,肃宗与李泌并马而出,巡视军营。军士们窃相指道:“黄衣的是圣人,白衣的是山人。” 肃宗微闻此语,因谓李泌道:“艰难之际,不敢以官职相屈,但且衣紫,以绝群疑。” 遂出紫袍赐之,李泌只得拜受,肃宗即令左右为之换服。李泌换服讫,正欲谢恩,肃宗笑道:“且住,卿既服此,岂可无称?” 乃于袖中取出敕书一道,以李泌为参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,李泌犹固辞,肃宗道:“朕非敢相屈,期共济艰难耳。候贼平,任行高志。” 李泌拜受命。肃宗欲以建宁王亻炎为大元帅,李泌道:“建宁王杲堪作元帅,然广平王居长;若建宁王功成,岂可使广平王为吴泰伯?” 肃宗道:“广平王系家嗣,何必以元帅为重?” 李泌道:“广平王未正位东宫,今艰难之际,人心所属在于元帅,若建宁大功既成,陛下即欲不以为储贰,彼同立功者,其肯已乎?太宗、上皇即其事也。” 肃宗点头道:“卿言良是,朕当思之。” 李泌退朝,建宁王迎谢道:“顷传闻奏对之言,正合吾心,吾受其赐矣。” 李泌道:“殿下孝友如此,真国家之福也。” 于是肃宗以广平王亻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郭子仪、李光弼等所部之军,俱属统率。

时李光弼驻防太原,其麾下精兵俱调往朔方,在太原者仅万人。贼将史思明等共引兵十余万人来攻城,诸将皆议修城以待之。光弼道:“太原城周四十里,修之非易,贼垂至与兴役,是未见敌而先自困也。” 乃令士卒于城外凿濠以自固,掘坑堑数千,及贼攻城于外,光弼即令以坑堑中掘出的泥土,增垒于内,为守御。贼围攻月余,无隙可乘。光弼访得钱冶内有铸钱的佣工兄弟三人,善穿地道,以重赏购之,使率其伙伴,掘地道以俟贼。有贼将于城下仰面侮骂城上人。光弼即遣人从地道拽其足而入,缚至城上轿之,自此贼行动必低头视地。光弼又作大炮,飞巨石,每一发必击死几十人,贼乃退营于数十步外。光弼遣使诈称城中粮尽,与贼相约刻期出降。史思明信以为真,不复为备。光弼暗使人穿地道,直至贼营,支之以木。至期使二千余人,走马出城,恰像要去投降的一般。贼方瞻望喜跃,忽然营中地陷,压死者无数,贼众惊乱,官军鼓噪而出,斩杀万计。史思明乃引众纷纷遁去。光弼上表奏捷。广平王正以太原要地被围,欲遣兵往救,因得捷报而止。郭于仆以河东居两京之间,得河东而后两京可图。时贼将崔乾佑守河东,郭子仪密使人入河东,与唐宫陷于贼中者,约为内应,内外夹攻。崔乾佑不能抵敌,弃城而逃,子议引兵追击,斩杀其众,乾佑仅以身免。河东遂平。正是:

从来郭李称名将,战守今朝各奏功。

肃宗任命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,正筹划收复东西两京,忽然接到奏报,说永王李璘在江陵起兵反叛,擅自称帝。原来永王李璘出镇江陵后,自恃地方富庶强盛,态度傲慢,对朝廷不够恭敬。当他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,便与部下将领、属官等人私下商议,认为太子既然仓促之间自立为帝,自己也可以占据江表地区,独自在一方称帝。正在谋划起兵之事时,肃宗厌恶他的傲慢,下诏书让他罢去镇帅之职返回蜀地,永王竟然不奉诏命,至此举兵反叛,自称皇帝。

永王想要招纳有名望的士人,来获取民众的拥戴。他听说李白退居在庐山,那里距离江陵不远,就派使者去征召李白。李白推辞,不肯应召前往。永王便派人等候他外出时,在路上拦劫,把他劫持到江陵。永王想要授予李白官职,李白坚决拒绝,不肯接受。永王不能使他屈服,只好把他软禁起来,不让他返回庐山。

肃宗听说永王作乱,一方面上表奏闻上皇,另一方面派遣淮南节度使高适、副使李成式,共同领兵前往征讨。当时内监李辅国暗中依附宫中,张良娣专权用事。那投降叛军的内监边令诚,因为被叛军猜忌,就从叛军那里逃到肃宗的行在,依托李辅国图谋重新得到任用。李泌进言说:“边令诚作为宦官,蒙受皇恩被委以重任,在外掌管兵权,在内掌管宫禁,可是叛军一到就投降了,并且把宫城的钥匙交给叛军,如此叛逆行为,罪不容诛!” 肃宗于是下令将边令诚斩首,以此警示那些投降叛军的人。

于是李辅国上奏说:“原任翰林学士李白,现在是叛逆藩王永王李璘的主谋,应该下诏让刑官将他列入叛党名单,等事情平定之后,按照法律治罪。” 你知道李辅国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奏请吗?只因为李白当初在朝的时候,放浪形骸,寄情诗酒,品格高尚,完全不把这些宦官放在眼里,所以这些人都不喜欢他。如今李辅国趁机弹劾上奏,一来是出于私怨,二来是迎合朝廷公开诛杀叛党的心意,三来是怨恨李泌奏请斩杀了边令诚。他现在弹劾李白,是想表明那些文人名士,即使受过皇恩宠爱,也不免会追随叛逆,不要只是说宦官不好。

当时肃宗批准了他的奏请,传旨给司法部门。这很快惊动了郭子仪,他心想:“当年李白救过我的性命,大恩还没有报答,今天怎么能坐视不理?” 于是连夜起草表章,第二天就跪在宫殿前上奏。表章的大致内容是说:“臣看到原任词臣李白,过去蒙受皇恩知遇,原本将要被破格提拔任用,他却竟然辞去荣耀归隐,在庐山高卧,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。如今不幸被叛逆藩王逼迫,臣听说他起初拒绝应聘,接着就被劫持,叛军多次授予他伪职,他都坚决不肯接受,虽然身体被囚禁,但是志向却没有丝毫改变;可是议论的人就说他是叛人的主谋,这也太过分了。臣请求用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来担保他没有其他企图。李白过去对臣有恩,但是臣不敢因为私人恩情就来游说。等事情平定之后,会有大家都能看到的证据可以用来佐证。如果不像臣所说的那样,臣和全家百口人甘愿接受国家法律的制裁。”

肃宗看了表章,命令司法部门备案,等到事情平定之后再考察清楚做出决定。后来永王李璘兵败自杀,当地的官府拘禁了追随叛逆的人,等候圣旨处决,李白也被囚禁在浔阳的监狱里。朝廷因为郭子仪曾经为他担保求救,特地派遣官员调查核实。官员回奏说李白是被逼迫胁迫的,和主动追随叛逆的人不同,罪行应该减轻。皇帝下旨将李白长期流放到夜郎,其余追随叛逆的人,全部处死。到了乾元年间,皇帝下诏大赦天下,李白才得以放归,他行至当涂县界,在船上对着月亮饮酒,大醉之后,想要捉取水中的月影,结果堕水而死。当时江畔的人们,恍惚间看见李白乘着鲸鱼升天而去,这是后话了。

此事暂且表过不提。且说肃宗既然让广平王担任元帅,就想要立他为太子。李泌说:“陛下在灵武即位,只是因为军事形势紧迫,急需处理罢了。如果要立太子,应该向上皇请示,不然后世怎么能知道陛下是出于不得已的心意呢?” 广平王也因此推辞说:“陛下还没有在早晚侍奉上皇,臣怎么敢担当储君之位呢?” 肃宗因此暂时停止了立储的事情。

建宁王私下对李泌说:“我兄弟都被李辅国、张良娣所忌恨,这两个人内外勾结做坏事,我应当早点除掉这一祸害。” 李泌说:“这不是臣子应该听的话,暂且放下不要谈论。” 建宁王没有听从,多次在肃宗面前,直言不讳地陈述这两个人的许多罪恶。于是这两个人就互相进谗言诬陷建宁王,诬告建宁王想要谋害广平王,急于夺取储君之位,激怒了肃宗,肃宗立即传下圣旨,赐建宁王自杀。李泌想要进谏阻止,已经来不及了。可惜一个贤能的王子,被谗言害死。

想想肃宗在东宫的时候,被李林甫忌恨,受尽了惊恐,难道不知道引以为戒吗?如今大的贼寇还没有消灭,就先杀了一个贤能的儿子,怎么能如此忍心,违背常理到这种地步呢!后人有诗感叹说:“听信谗言杀了自己的儿子,源头来自于上皇。肃宗内心残忍对待父亲,可怜了建宁王。不记得在东宫的时候,时常担心遭遇祸殃。为什么重蹈覆辙,任凭谗言嚣张。君子听力不好,好儿子被残害。遗留的怨恨给那些妇人宦官,寸牒哪里能够补偿!”

至德二载,肃宗车驾到达凤翔,命令广平王与郭子仪等人出兵收复东西两京。郭子仪认为番人回纥的兵马非常精锐,就奏请圣旨征召他们助战。回纥可汗派遣他的儿子叶护,率领一万兵马前来助战,肃宗答应给予丰厚的赏赐。叶护请求在攻克城池的那天,土地和士庶归朝廷,金银布帛和人口归回纥。肃宗急于成功,只好答应了。于是聚集朔方等地的军马,与回纥、西域的军队,总共一十五万,约定日期出发。

李泌献上计策,打算先攻打范阳,捣毁叛军的巢穴。肃宗说:“大军已经集结,正应该赶快攻取长安,怎么可以反而先让军队劳累去攻打范阳呢?” 李泌说:“如今所用的都是北方的军队,他们的习性是耐寒而怕热,现在趁着他们刚到的锐气,攻打已经疲惫的叛军,东西两京一定能够攻克。然而叛军失败后,其余的部众逃归巢穴,关东地区气候炎热,春气一发作,官军必定会因此想要回家。叛军休整兵马,等到官军一离开,必定会再次南下,这样战争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了。不如先把军队用在塞北地区,铲除他们的巢穴,叛军退逃后没有归宿,然后大军合力攻打他们,必定能够擒获他们!” 肃宗说:“这话说得确实好,但是朕已经很久没有问候上皇了,急于先收复西京迎接上皇回来,不能等待了!” 于是没有采用李泌的建议,兵马朝着西京进发。

大军行进到长安城西,在澧水东岸列阵。李嗣业率领前军,广平王、郭子仪、李泌坐镇中军,王思礼统领后军。数万叛军在澧水北岸列阵,贼将李归仁出阵挑战,郭子仪指挥前军迎敌。叛军倾巢而出,官军稍作后退。李嗣业赤裸上身手持长戈,身先士卒,大声呼喊着奋力拼杀,瞬间斩杀数十人。官军士气大振,各执长刀,如墙般向前推进,叛军无法抵挡。

都知兵马使王难得被叛军射中眉毛,眼皮垂落遮住眼睛,他伸手拔箭,扯去眼皮上的皮肉,血流满面却仍奋力作战,不肯后退。叛军在阵地东侧埋伏精锐骑兵,企图袭击官军后方,郭子仪探知敌情,急忙命令朔方左厢兵马使仆固怀恩率领回纥兵突袭,将叛军伏兵斩杀殆尽。李嗣业又率领回纥兵绕到叛军阵后,与大军夹击,王思礼也率领后军跟进,合力攻杀。从午时到酉时,官军斩首六万余级,叛军大败溃散,残余部队退入城中,整夜喧嚣不止。

天亮时,探马来报,贼将李归仁、安守忠、田乾真、张通儒等已全部逃走。广平王于是率领大军进入西京城,百姓老幼夹道欢呼。叶护想要按照之前的约定,抢掠金帛子女,广平王下马,拜倒在叶护的马前说:“如今刚收复西京,若立刻抢掠,东京之人必定为叛军死守,难以再攻取。请等到了东京,再按约定行事。” 叶护惊慌下马回拜,跪着捧住广平王的脚说:“愿为殿下即刻前往东京。” 于是与仆固怀恩率领西域及本部兵马,从城南经过,不停留,径直向东京进发。众人见广平王为百姓下拜,无不感动落泪。

广平王在西京驻守三日,留下军队镇守,亲自率领大军东进。捷报传到行在,百官称贺。肃宗当日便拟好表章,派遣中使啖廷瑶前往蜀地奏闻上皇,请求上皇回京复位。一面派遣宫人到西京祭告宗庙,安抚百姓;一面快马传召军中的李泌。

李泌星夜驰至凤翔觐见,叩问被召见的原因。肃宗说:“朕收到西京捷报,立即上表奏闻上皇,请他东归复位,朕当退居东宫,尽人子之职,不知卿意如何,故急召面询。” 李泌惊愕道:“表章已送去了吗?” 肃宗说:“已送去了。” 李泌问:“还能追回来吗?” 肃宗说:“已去远了,为何要追转?” 李泌叹息道:“上皇不会东归了!” 肃宗惊问原因,李泌说:“陛下正位改元已两年,如今忽然奉上此表,上皇心中疑虑,自感不安,怎肯归来?”

肃宗恍然大悟,顿足道:“朕本以至诚求退,今闻卿言,才知失误,表已奏上,该怎么办?” 李泌说:“如今可再让群臣上贺表,说明自马嵬坡请留、灵武劝进,到如今克复两京,皇上思念上皇,请求即刻还宫,以尽孝养。如此上皇心安,东归便有日期了。” 肃宗连声称是,命李泌起草表章,立即派遣中使霍韬光入蜀奏闻。

不久,啖廷瑶从蜀地返回,传上皇口谕:“给我剑南一道自行奉养,不再东归了。” 肃宗惶惧无措。数日后,霍韬光回报,说上皇起初收到皇帝请退东宫的表章时,彷徨不安吃不下饭,不想东归;等到群臣贺表送到,才大喜过望,命人备食作乐,下诰命确定行期。肃宗大喜,召李泌入宫告知:“这都是卿的功劳!” 于是摆酒共饮,当夜留李泌在宫中,同榻而眠。

李泌本不愿做官,早有去意,趁机请求辞官:“臣已略报圣恩,今请仍许我做个闲人。” 肃宗说:“卿久与朕同忧,朕今将与卿同乐,为何忽然想走?” 李泌说:“臣有五不可留:遇陛下太早,陛下宠臣太深,任臣太重,臣功太大,行迹太奇,有此五者,所以断不可留。” 肃宗笑道:“且睡,另日再议。” 李泌说:“陛下今与臣同榻而卧,尚不允臣所请,何况他日在朝堂之上?陛下不许臣去,是杀臣也!”

肃宗惊讶道:“卿为何如此疑朕,朕岂是要杀卿之人?” 李泌说:“杀臣者非陛下,乃是五不可。陛下往日待臣如此深厚,臣子之事尚有不能尽言之处;何况他日天下安定,臣未必能再邀圣眷,还敢进言吗?” 肃宗说:“卿此言必是因朕未从卿先伐范阳之计。” 李泌说:“臣非为此,实是有感于建宁王之事。” 肃宗说:“建宁欲害其兄,朕故不得已除之。”

李泌说:“建宁若有此心,广平当极恨之。今广平王每与臣言及建宁之冤,都为之流涕。何况陛下昔日欲用建宁为元帅,臣请用广平,若建宁果有害兄之意,应深恨臣,然而当日他以臣为忠,愈加亲信,由此可察其心。” 肃宗闻言落泪道:“卿言是也,朕知误矣,然既往不咎。” 李泌说:“臣非咎既往,只愿陛下警戒将来。昔天后无故鸩杀太子弘,其次子贤忧惧作《黄台瓜词》,其中两句‘一摘使瓜好,再摘使瓜稀’。今陛下已一摘,幸勿再摘。”

李泌此言,因知张良娣忌恨广平王之功,常进谗言,恐肃宗再被迷惑。肃宗闻言惊觉道:“岂有此事,卿之良言,朕当谨记。” 李泌再次恳求还山,肃宗说:“且待东京报捷,朕入西京时再议。”

又过几日,东京捷报传来:贼将自西京战败后,收合余众据守陕城,安庆绪派严庄引兵相助。郭子仪与贼军在新店交战,叶护率本部兵追击其后,腹背夹攻,贼兵大败,尸横遍野,贼将弃陕而逃。郭子仪分道追击,严庄奔回东京,劝安庆绪弃城,率部逃往河北,临行前杀前被擒唐将哥舒翰等二十余人,独许远自刎而死。郭子仪奉广平王入东京城,取出府库财物给叶护,又命民间助输罗锦万匹,使百姓免于被抢掠,众人欢悦。

肃宗闻报大喜,即拟表遣韦见素入蜀奏捷,随后又派秦国模、秦国桢往成都迎接上皇,一面择日起驾,先入西京等候上皇回銮。李泌上表,恳请按前议放还山林,肃宗知其去志已决,降温和圣旨,许其暂归。李泌即日谢恩辞朝,隐居衡山。后来广平王继位,复征李泌出山,他又历事两朝,多有嘉言善策,此是后话。

可惜肃宗未从李泌先伐范阳之计,以致两京虽复,贼氛未灭。安家父子之乱后,又继以史家父子之乱,劳师动众许久才平定。究竟安禄山被其子庆绪所杀,庆绪又被臣下史思明所杀,史思明又被其子朝义所杀,乱臣贼子,历历现报。如今且说上皇还京之事。

第97回 达奚女钟情续旧好 采苹妃全躯返故宫

大凡人之常情,没有不厌恶分离而喜爱团聚的,尤其在男女之间更为深切。然而世事向来变幻无常,不可能只有团聚而无分离,只是有的一分离便不再复合,有的短暂分离即能团聚,有的长久分离仍可复合,甚至有活着分离却被认作永别,到后来分离的人忽然团聚,如同死者重新复生,这固然自有天意,然而从此也可以检验人情,观察操守。那墙花路草尚且钟情不舍,最终得以团聚,何况身为妃嫔之人呢!假使在患难之际,果真不幸殒命,诚然可悲可恨;若能有幸保全性命,重新侍奉故主,岂不更加奇妙。而且可见那恃宠骄妒之人,平时不肯让人,临难却不能自保;不如那遭排挤失宠之人,平时受尽凄凉,今日却依然在帝王左右,真是大快人心之事。

话说肃宗听闻东京捷报,立即派遣太子太师韦见素入蜀奏闻上皇,再次请求上皇回銮。随后又派遣翰林学士秦国模、秦国桢前往迎接圣驾。秦国桢上奏说东京刚刚收复,也应当特地派遣朝臣携带诏书前往,褒奖赏赐将士,慰问安抚百姓。肃宗准奏,于是仍命中使啖廷瑶与秦国模赴蜀迎接上皇,改命秦国桢以翰林学士身份充任东京宣慰使,又命武部员外郎罗采为副使,一同携带诏书前往东京,即日起程。

那罗采是已故将领罗成的后裔,与秦国桢原本是中表亲戚,二人结伴同行,彼此很谈得来。罗采对国桢说:“当初先高祖武毅公有两位夫人,一位窦氏,一位花氏,各生一子,我便是花氏所生一子这一支的子孙。那窦氏所生一支,传到先叔祖时没有儿子,只生一女,小名叫素姑,远嫁河南兰阳县白刺史家,没有子女且早早守寡,坚守志节不再改嫁,生性喜好修真学道。她遇到仙师罗公远,说与我罗氏是同宗,因为敬重素姑是个节妇,赠予丹药一粒,服用后能祛病延年,如今已六十多岁,一向在本地白云山中一个修真观里焚香修行,那里的男女都敬重信服她。自从东京战乱之后,不见有书信传来,我如今前往,公事之余,应当去探望她。”

国桢说:“她是兄长的姑母,也就是我的表姑母了。我也听闻她寡居守节,却不知又有修道遇仙的奇事,日后到了那里,与兄长一同去探望便是。” 当下二人乘驿马赶路,不久便来到东京,各官迎接诏书,入城宣读。诏书中大致说:“西京大捷之后,随即攻克东京,可见将帅善于谋略,士卒效命尽力,国家得以再造,全是你们的功劳。已经上表奏闻上皇,当即论功行赏,所有士庶百姓,应加以抚慰,尚未收复的州郡,还应迅速收复。城池攻克之日,府库钱粮,以一半犒赏军队,不得骚扰百姓。又查访到汲郡隐士甄济,及国子司业苏源明,先前在东京,都能不被叛贼屈服,志节可嘉,任命甄济为秘书郎,苏源明为考功郎知制诰,即刻来京供职。那投降叛贼的官员达奚珣等三百余人,都着押解至西京论处。”

原来那甄济为人极为方正,安禄山未反叛之时,因听闻他的名声,想要聘他为书记。甄济知道安禄山有反叛之心,便诈称疯病,闭门不出。等到安禄山反叛,派遣使者与两名行刑武士,封刀前往召见他,甄济引颈就刀,不发一语,使者于是以真病复命,他因此得免。那苏源明原籍河南,罢官家居,安禄山造反时,想要授他显爵,源明以病重坚决推辞,不接受伪命。肃宗向来听闻这二人很有志节,所以如今诏书中提及。当时军民人等听闻诏书,欢呼万岁,自不必说。

且说秦国桢与罗采宣谕完毕,退到公馆休息。过了两日,便相约一同前往拜访问候罗氏素姑。于是起身到兰阳县,先在馆驿歇下。次日,二人各备下一份礼物,换上便服,屏退随从,只带几个家人,骑马来到白云山前,询问当地百姓,果然山中深僻处有一修真观,名叫小蓬瀛,观中有个老节妇在修行,人们都称她为白仙姑。当地人说:“这仙姑年纪虽已老迈,却轻易不见人,近来更是不容闲杂人等到她观里去,二位客官要去见她,只怕未必能见。”

罗采说:“她是我家姑母,必定不会拒绝。” 于是与国桢及家人们策马入山,翻山越岭,直至观前下马。只见观门紧闭,家人轻轻叩了三下,走出一个白发老婆婆,开门迎住说:“客官从何而来?我们观主年老多病,闭关静养,有失迎接,请回吧!” 罗采说:“我不是别的客人,烦请你通报一声,说我姓罗名采,居住长安,是观主的侄儿,特来奉候姑母,一定要拜见的。” 那婆婆听说是观主的亲戚,不敢强硬拒绝,只得让他们步入。观中的景象果然十分幽雅,有《西江月》词为证:“炉内香烟馥郁,座间神像端凝。悬来匾额小蓬瀛,委实非同人境。双鹤亭亭立对,孤松郁郁常青。云堂钟鼓悄无声,知是仙姑习静。”

那婆婆掩了观门,急忙进内通报。片刻后出来,传观主之命,请客官在草堂中稍坐,马上就来相见。又过了一会儿,钟声响处,只见素姑身穿一件蓝色镶边的白道服,头裹幅巾,足踏棕履,手持拂尘,缓缓走出。看她面容温和,举止轻便,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,这是因为服用仙家丹药的缘故。

罗采与秦国桢一齐上前拜见,素姑连忙回礼,命人看座奉茶。罗采问候起居,各自叙谈寒暄。素姑举手问国桢:“这位是何人?” 罗采说:“这就是我们罗氏的中表旧戚,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。” 素姑说:“原来是秦家官人。” 说罢,只顾口中沉吟 “秦” 字。国桢说:“愚表侄久仰表姑的贞名淑德,却遗憾不曾拜识尊颜,今日有幸得以瞻仰。先前因山川阻隔,以致疏远,万望不要见怪。” 于是国桢与罗采各命随从,将礼物献上。

素姑说:“二位远来探望,足见亲情,何须礼物?” 二人说:“薄礼不足为敬,希望不要推辞。” 素姑再三推辞感谢,方才收下,因而问:“二位因何事而来?” 罗采说:“我二人都奉钦差携带诏书到此,请问姑母前日贼寇扰乱之时,此地可曾受到惊恐?” 素姑说:“此地幽静偏僻,当年罗公远仙师曾在此居留,他说当初留侯张子房也曾在此辟谷,居住在此的人可免受兵火之灾。因为你二位是我的至亲,我又忝居长辈,既然承蒙探望,不妨随我随意看看。” 便叫那老婆婆与几个女童,摆上点心素斋来吃,随即引领二人,缓步进入内边,到处观赏。

只见回廊曲折、栏杆蜿蜒,浅沼清澈、深林茂密,景致极其幽静优美。穿过一层庭院,转出一条小径,另有三间静室,房门紧闭且层层加锁,只留一个狭小的关洞,也用木板遮掩着。二人见状,只当这是素姑静心修行的地方。正观赏间,忽然闻到一阵扑鼻的梅花香气。国桢疑惑道:“里边有梅树吗?如今正是冬天,怎么就有梅香了?难道此地的梅花竟开得这般早?”

素姑微微一笑,用手中拂尘指着那三间静室说:“梅花香就从这室中飘来,却不是这里生长的,也不是树上开放的。” 罗采惊奇地问:“这就更奇怪了,不是树上开的,那是从哪里来的呢?” 国桢也说:“室中既然有梅花,大可赏玩,能否赐我们一看?” 素姑却道:“室中有人,不可轻易进去。” 二人连忙追问:“是何人?” 素姑叹道:“说来话长,还是请到外间坐下,细细说与二位贤侄听吧。”

三人回到堂中坐下,素姑缓缓道:“这件事十分奇特,说出来恐怕你们也不信,我从未对人提起,如今不妨告诉二位。当年我初来此地时,仙师罗公远曾说:‘日后会有两个女子来此暂住,你要好生收留,二女都非等闲之辈,将来自有好处。’等到安禄山反叛、西京失守之时,忽然有个女子,年纪三十多岁,身着淡素衣妆,骑着一头白驴,风驰电掣般跑进观来。我当时正独自在堂中闲坐,见她来得奇异,连忙起身扶她下驴。她刚下地,那驴儿忽然腾空而起,直上半天,像飞鸟一样向西飞去了。

我心中惊骇,询问那女子来历,她却不肯明言,只说:‘我姓江,是李家媳妇,在西京遭难险些丧命,遇一仙女相救,把这白驴给我乘坐,叫我闭上眼任它行走,只觉身体行在空中,霎时便落在此地。’据仙女说,所到之处便是安身之所,如今既到这里,不知能否容身?我因记着罗仙师的话,知道此女必定不凡,便留她住在这静室中,不让外人知晓,也未对观中其他人说起白驴腾空之事。那女子自在静室中,足不出户,我从此将观门紧闭,无事不许开启。

不料过了几日,又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叩门求住。此女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,小字盈盈,先前在西京已嫁作人妇。因丈夫客死异乡,父母又相继亡故,只得投靠达奚珣,随他到任所。不想达奚珣没志气,竟投降了叛贼,此女知道他必有后祸,便立意出家,听闻此间观中幽静,禀明达奚珣后径直来到这里。我又因记着罗仙师‘有二女来住’的预言,便留她与那姓江的女子同居一室,闭关静坐,只从关洞里传递饮食。

两月之前,罗仙师同着一位道者,说是叶法善尊师,来到此地。那姓江的女子素来知晓二位仙师的神妙,便与达奚家女子出关拜谒。叶尊师随即向空中幻化出一枝梅花,赠予江氏道:‘你且将这枝花供着,可保它四季常开、清香不绝、永不凋残,直到你归回旧地、重见旧主、享尽后福,那时你的身命才会与这花一同凋谢。’从此将这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,香气一直弥漫到如今,近日更觉芬芳扑鼻,你们说奇不奇?”

秦、罗二人听了,都惊叹道:“竟有这等奇事!” 接着问道:“这二位仙师见了那达奚家女子,可也有所赠予?” 素姑继续道:“我还没说完呢。当时罗仙师取过纸笔,题了八句诗,交给达奚氏说:‘你将来的好事,都在这诗句中;你有遇合之时,连那江氏也能重归故土了。’说罢,二位仙师便飘然而去。”

国桢好奇地问:“这八句诗怎么说?能否一见?” 素姑答道:“这是仙师的手笔,此女珍藏着,不肯示人。不过诗句我还记得,待我诵来,二位可代她详解一二。” 那诗写道:“避世非避秦,秦人偏是亲。江流可共转,画景却成真。但见罗中采,还看水上苹。主臣同遇合,旧好更相亲。”

二人听了,沉吟半晌,国桢忽然笑道:“我姓秦,这起首两句倒像是应在我身上,为何说‘非避秦’,又说‘秦人偏是亲’?” 素姑点头道:“正是呢,我方才听说是秦家官人,就疑心与此有关。当日达奚家女子见了这诗句,也曾私下对我说,在京师时,有个姓秦的朝贵与她家曾有婚姻之议,如今看仙师这诗,或许日后还能相遇,也未可知。我把这话记在心里,没想到今日果然有姓秦的前来。”

罗采也道:“这就更奇了,如今朝贵中姓秦的,只有表兄昆仲赫赫有名,不知当初可曾与达奚家女子有过婚约?” 国桢沉吟片刻,说道:“此女既有此言,敢请表姑去问她一声,在京师时住居何处?所说姓秦的朝贵是何名字、官居何职?这样就明白了。” 素姑应道:“说得是,我这就去问。”

随即起身入内,片刻后欣喜而出,说道:“仙师的话应验了!原来她所说的姓秦的,正是贤表侄你。她说从前住在京师集庆坊,曾与状元秦国桢相会过。” 国桢听了,不禁喜形于色:“原来我从前遇见的就是达奚盈盈,多年思念,怎料竟在此地重逢!” 说罢便想请她出来相见。

素姑连忙止住:“且慢,我才说你在此,她还不信,只道:‘我既已出家,怎能再提往事、与他相会?’” 罗采笑道:“表兄昔日既有相遇之缘,今日又在他乡重逢,真是奇遇,为何美人反而多有推阻?你二人当初相会时,岂无相约之语?今日须重申前约,事情才有转机。” 国桢笑道:“此事不可只靠传言。”

说罢索来纸笔,题诗一首:“记得当年集庆坊,楼头相约莫相忘。旧缘今日应重续,好把仙师语意详。” 写罢折成方胜,再请素姑递给盈盈。盈盈见了诗,沉默良久。素姑劝道:“你想出家固然好,但仔细品味仙师所言,只怕俗缘未断,出家也难到底。不如依着‘旧好重新’的说法为是。”

看官,你道盈盈真的立志出家吗?她自与国桢相叙之后,无刻不在思念,渴望再会。怎奈丈夫去世、母亲亡故,族叔达奚珣见她无所依靠,接她到家,又随家眷一同带到河南任所,这才两下隔绝。今日重逢,怎能不欣喜?况且此时达奚珣已被拿往京师,无人管束,只是既然已出家,不好再嫁,这才勉强推托。如今见素姑相劝,便爽快应允了。

国桢欣喜不已,只是念及自己身为诏使,不便携带女眷同行,便与素姑商议,让盈盈仍住观中,等自己回朝复命,告知兄长后,再派人来迎接。当下二人只在关洞前相见,盈盈只露半身,并未出关。国桢见她风姿依旧,一身道家妆束更如仙子临凡,四目相对,满是相思之意,却又含悲带喜,竟未交一言。

当晚,秦国桢与罗采来不及出山,便都在观中留宿。素姑挑亮灯盏、煮好香茗,与二人闲聊家常,又谈及罗公远的那八句诗。国桢疑惑道:“起首两句已应验,‘画景成真’也不必多言,可其余几句该如何解读?如今盈盈虽与江氏同住,却即将分别,为何说‘江流可共转’?” 素姑沉思道:“那江氏突然到来,所骑白驴又腾空而去,看她举止矜贵不凡,我疑心她是被贬谪的女仙。只是罗仙师说‘达奚有遇合之时,连江氏也得归故土’,这究竟是何意?”

三人闲谈间,只见罗采低头凝思,忽然赤脚起身道:“是了!我猜着了!” 素姑忙问:“你猜到什么?” 罗采低声道:“这江氏自称江家女、李家妇,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?你看诗句中明明藏着‘江采苹’三字,她又偏爱梅花,宫中称梅妃。前日传闻乱贼入宫,发现一具腐败女尸,认作梅妃,后又传她未死、逃于民间。或许真是遇仙得救,避居此地,日后还能重归宫禁、再侍上皇,就像达奚女与秦兄续前缘一般。不然,为何说‘主臣同遇合’?”

国桢点头道:“这猜想很有理。表兄姓罗名采,诗中‘但见罗中采,还看水上苹’,倒像是要你送她归朝。” 素姑接话:“若真是江贵妃,她既在我观中,侄儿恰好到此,知晓贵妃下落,自当奏报请旨。” 罗采应声:“只要问明她是江贵妃,我即日便上表奏闻。” 素姑胸有成竹:“问明不难。她见达奚氏不愿追随降贼的叔叔,十分敬爱,有话必不相瞒,问盈盈便知实情。” 当晚无话,三人各自安歇。

次日,素姑到静室见盈盈,闲聊时私下问道:“你不日便与江氏相别,她自到此从不说履历,却与你极投缘,必有实言相告。她究竟是哪家内眷?” 盈盈笑道:“她一向不肯说,昨日才吐露实情 —— 她不是寻常女子,正是上皇昔日最宠幸的梅妃江采苹!我正想告知姑姑。” 素姑闻言又惊又喜,顿足道:“我侄儿猜得丝毫不差!”

原来梅妃原居上阳宫,甘守寂寞。听闻安禄山反叛、天下大乱,常叹恨杨玉环酿成祸乱。贼兵逼近时,天子西逃欲带梅妃同行,却被杨妃阻挠,终被弃下。合宫之人四散奔逃,梅妃自思:“昔日蒙恩宠,今虽见弃,宁可君负我,不可我负君。若不死,必为贼所逼。” 遂在庭前老梅树上自缢,气绝之际,忽觉有人解救,睁眼见一星冠云帔的美貌女子立于面前。

梅妃急问:“你是哪宫之人?” 女子答:“我非宫中之人,乃韦氏之女、张果先生之妻,家住王屋山。奉夫命乘云至此相救,你日后仍可见至尊,今不当死。我送你一处安身,以待后遇。” 说罢从袖中取出白纸折的驴儿,放地吹气,登时化作肥大白驴,鞍辔俱全。女子扶梅妃骑上,嘱咐:“闭眼任它行走,自有人接待。” 拍驴后,白驴冉冉腾空。

梅妃虽心惊胆战,却欲下不能,只得手握丝缰、紧闭双眼。耳边风声呼啸,行速极快却平稳。片刻落地,睁眼见四面环山,驴儿转入山径,直抵小蓬瀛修真观,得遇罗素姑收留。起初她不敢实说来历,素姑又见白驴腾空,疑她是天仙,未敢盘问。罗公远诗中藏 “江采苹” 三字,她自晓悟;今见诏使罗采姓名与诗相合,盈盈又遇秦状元,诗中预言渐验,且闻两京收复、上皇将归,便把实情告知盈盈,托她转告素姑,让罗采奏报朝廷。

盈盈将此事详告素姑,素姑惊喜交加,随即求见梅妃,欲行朝拜之礼。梅妃扶住道:“多蒙厚待尚未谢,还望姑姑告知罗诏使,为我奏请。” 素姑应诺,速与罗采说明。罗采与国桢商议后,先修书告知广平王。广平王遂从东京宫中选曾侍奉梅妃的内监宫女至观中参谒,确认无疑后,即刻具表奏闻。罗采亦加急上疏,奏中提及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,称盈盈是国桢旧定副室,因乱阻隔,今于观中重逢;虽为降贼官员达奚珣族女,却厌恶其所为,甘为道姑、矢志自守,气节可嘉。

肃宗览表,一面遣人告知上皇,一面差内监二人率宫女赴白云山小蓬瀛迎请梅妃速归故宫,候上皇回銮;命地方官厚赏罗素姑,待上皇诰谕褒奖;降诏命达奚盈盈归秦国桢为副室,赐封诰。国桢与罗采别过素姑,起马回朝。中途闻诏,即差家人至观中传语盈盈,命她唤达奚珣家仆女侍随侍,跟随梅妃仪从一同进京。

当日,梅妃与盈盈谢别素姑,启程回京。梅妃有内监宫女拥卫,香车宝马望西京进发;盈盈与仆从女使随驾同行。梅妃车前,内侍捧着宝瓶,供着仙人所赠梅花,香气远播,人人称奇。临行前,梅妃手书疏启,差中使星夜送往驾前呈进上皇。

第98回 遗锦袜老妪获钱 听雨铃乐工度曲

凡人在男女生死离别之际,不仅当时的悲伤难以言说,即便事后追思也更觉难过。倘若那人如冰消雾散般毫无痕迹,只留自己望空怀想、描摹形影,固然极为悲楚;若能留存一两件那人平日的服饰玩物,这些余踪剩迹更易触目伤心。即便旁人本不相关,尚且渴望目睹芳踪、见遗物而兴叹,何况是曾恩爱宠幸、片刻不离之人,一旦遭遇意外变故,生生被拆开、被伤害,那悲痛更是难以言喻。到后来痛定思痛,凡亲身经历之事、亲眼所见之景、亲耳所闻之声,无一不助长悲思,于是寄托于歌咏声律,真可谓以歌当哭、一声一泪。

话说梅妃从白云山小蓬瀛修真观启程返回西京前,先亲笔写下奏疏,派内监送往蜀地呈给上皇。原来上皇在蜀中时常思念梅妃,此前有人传说 “叛军在宫中发现一具女尸,疑似梅妃”,上皇听闻只当梅妃已死,十分伤感。当时有方士张山人在蜀,上皇召他入宫,命其探寻梅妃魂魄所在。张山人结坛默坐一昼夜后回奏:“臣飞魂遍游三界搜寻,皆无仙魂踪迹。” 上皇怅然道:“芳魂究竟去往何处?若梅妃魂魄可访,杨贵妃魂魄也应可寻,如今都不可得!” 说罢挥泪不止。高力士见上皇悲思深切,求得一幅梅妃画像进呈,上皇看后叹息:“画像虽极相似,可惜不是活物!” 反复展看后,御笔亲题绝句一首:“惜昔娇娃侍紫宸,铅华懒御得天真。霜绡虽似当年态,怎奈秋波不顾人。” 此后上皇时常展玩画像,后又听闻 “梅妃并未身死,此前所获尸体并非梅妃”,便疑心她流散民间,于是下诏:军民士庶若知妃子江采苹下落,即刻奏报候赏;若有遇见并护送进京者,授予六品官,赐钱百万。诰谕刚下,肃宗便收到罗采奏报,遣使奏闻。此时上皇已起驾回京,途中得奏大喜,传旨命罗采等人候驾回京领赏,江采苹先回宫候见。

次日,梅妃派遣的内使在途中遇见圣驾,呈上梅妃手疏。疏中大致写道:“臣妾当年作《楼东赋》多有触忌,蒙圣恩不加诛戮,得以退居屏处苟延残喘,凄凉境况亦甘之如饴。去年夏天逆贼犯阙,圣驾西狩仓促间仍眷顾臣妾,欲携同往,却有人从中作梗,让臣妾等候后命,待局势危急时已等不及后命。当时满宫惊骇逃散,臣妾性命轻于鸿毛,殉节自缢时气已垂绝,忽有仙姬从空而降解救,苏醒后得知她是王屋山韦氏女、张果之妻,奉夫命指引臣妾远遁。她从袖中取出纸驴吹口气化为骏骑,臣妾乘行空中顷刻千里,停驻处便是兰阳白云深处的蓬瀛道院。院中女冠罗素姑是罗公远族属,惊讶于臣妾来踪,疑为仙人,将我安置密室恭敬侍奉,臣妾也隐匿身份未明言。同处的还有达奚家闺秀,她是秦状元聘定的副室,二女同居无人知晓。此前罗公远曾预言罗素姑将有二女暂居,日后各归其主。两月前罗公远与叶法善仙师同来,赠臣妾一支契合心意的阆苑仙梅,此花常开不谢,仙师还题诗藏机。罗、秦二使因访亲来到观中,臣妾通过达奚女与秦家、罗家相联得以奏报,正应仙语。这些奇迹怪踪皆是臣妾亲身经历,故具手疏上奏。臣妾残喘余生本不宜再入宫廷,若蒙格外恩典许归故宫,即便旦夕间如梅花飘落般逝去,能随花魂消散也比惨死强过万倍,此乃大幸夫复何求?若蒙圣恩不忘旧眷,使朽质重睹天颜,如同落花复缀枝头,此非臣妾敢奢望,伏候明诏。”

上皇此前已从肃宗奏报中略知其事,如今见梅妃手疏更悉详情,深为叹异,于是批下温旨:“贤妃遇难自缢,足见殉节之志;仙女降临相救,正因矢志之诚。千里行空托迹蓬瀛堪称奇异,仙梅赠寓意花萼留香实为美谈。朕正观画题诗苦寻芳魂而不得,卿已得仙师赠句预兆将来嘉会。种种奇迹历历动听,皆因真诚感召才有此遇合因缘。如今可速返宫廷,勿再空悲清夜。朕缅怀旧眷,期待与你重续恩缘。”

中使赍旨驰报时,梅妃已至西京,按肃宗之意入居上阳宫。上皇行至凤翔府,传命护从军士将衣甲兵器交纳入府库。李辅国奏请肃宗派三千精骑迎驾,待圣驾将到,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,百姓遮道罗拜齐呼万岁。肃宗俯伏在上皇车前涕泣不止,上皇亦垂泪抚慰。肃宗奏请退位,上皇不允。当时肃宗不敢穿黄袍,只着紫袍,上皇命内侍取来黄袍为他换上。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,上皇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,臣民无不感伤。告谒完毕回朝时,肃宗步行为御车引路,上皇屡次阻止,他才乘马傍车而行。上皇对诸臣感慨:“朕为天子五十年不觉尊贵,今为天子之父,才是真的尊贵至极!” 诸臣皆俯首称万岁。

上皇车驾入朝后未御大殿,只在便殿暂居,下诰称:“朕尊为太上皇,以兴庆宫为娱老之所,朝廷政事不再过问。” 后人读史至此,疑惑上皇将甲兵收纳府库是何用意,肃宗迎父驾却派三千精骑又是何意,有诗叹道:“甲兵输库非无意,父子之间亦远嫌。迎驾只须仪从盛,何劳精骑发三千。”

上皇至兴庆宫后,即刻召梅妃入宫。梅妃朝拜时婉转悲啼,上皇也不胜伤情,好言慰劳并取出题诗的画像给她看。梅妃拜谢道:“圣人之情见于诗句,臣妾即便身死也当衔感九泉。” 随后又当面奏明当日自缢、遇仙避难的经过:“臣妾若不是张果先生让其妻远来相救,怎能今日复见天颜?” 上皇道:“当年朕欲将玉真公主许配张果,他坚辞不允,原说王屋山中有妻韦氏,不想今日竟蒙她救援,那纸驴想必就是张果巾箱中的宝物。” 梅妃又呈上叶法善所赠仙梅,上皇见花色晶莹、清香袭人,惊异道:“你得此仙梅,才不愧‘梅妃’之称!” 梅妃再将罗公远诗句奏闻:“此诗虽赠达奚女,但臣妾通过罗采奏报之事,已暗合诗中玄机。” 上皇点头叹息:“罗公远昔年曾寄书与朕,说‘安不忘危’,这‘安’字明明指安禄山;又寄药物‘蜀当归’,暗示朕将避乱入蜀后仍当归京。仙师之言当时不解其意,今日思来无不应验,朕正在此想念他呢。”

梅妃回奏上皇,提及罗采与罗素姑原是自己的亲戚。上皇听闻,当即传下旨意:将罗采的官职连升三级,赏赐百万钱财;册封罗素姑为 “贞静仙师”,赏赐二百万钱财,并下旨增修她所在的道观。此外,还命人在观中塑造张果、叶法善、罗公远三位仙师的神像,供人虔诚供奉。

梅妃又念及与达奚盈盈一同在道观中相处多时,彼此间相互敬爱,情谊深厚,便奏请上皇,将虢国夫人的旧宅赏赐给盈盈居住。这恰好应了罗公远诗中 “画景却成真” 的预言。当初盈盈曾把虢国夫人宅院的画图拿给秦国桢看,隐瞒了其中的内情,谁能想到今日竟真的将画图中的宅院赏赐给了她,这难道不是弄假成真吗?

此时,秦国桢将盈盈接到赐宅,一方面告知兄长秦国模,只说是在修真观中相遇,由罗采做媒订下的姻缘,并未提及旧日情分。秦国模因见弟弟已奉旨准娶,便也不再多问。盈盈与秦国桢在赐宅中相聚,重新续接往日情缘,那份恩爱甜蜜,难以用言语形容。有一曲《黄莺儿》为证:“重会状元郎,上秦楼,卸道装,从今勾却相思账。姓儿也双,名儿也双,前时瞒过难寻访。笑娘行,今须听我低叫耳边厢。”

原来秦国桢的夫人徐氏,是徐懋功的裔孙女,为人极其贤淑,因此妻妾之间相处和睦,后来各自生下贵子。秦国桢与哥哥秦国模,都做到高官后退休。盈盈时常入宫拜见梅妃,还时常派人去问候罗素姑。罗素姑寿命长达一百多岁,最终坐化而终。这些都是后话,暂且不表。

且说梅妃当日朝见上皇后,便要告辞回上阳宫。上皇说道:“朕年事已高,无人侍奉,有你相伴,正好愉悦晚年,为何还要回到上阳宫去?” 梅妃回答:“臣妾曾在翠华西阁侍奉陛下,因触怒忌讳遭人谗言,自料会被永远抛弃。如今以未死之身,再次觐见陛下,已是喜出望外。至于侍奉左右,应当另选佳丽,来承接往日的恩宠,臣妾衰老之躯,自应退避。” 说罢,泪如雨下。

上皇亲手抚慰道:“从前与你疏远,实在是朕的过错。然而曾赠予你珍珠,并非无情,如今应当依照仙师‘旧好从新’的话语,朕怎能忍心让你离开独居。” 梅妃见上皇如此眷顾,便遵旨留在兴庆宫,与上皇一同居住。正是:“杨花已逐东风散,梅萼偏能留晚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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