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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宣教坐下后,县君让丫鬟斟上热酒,亲自举杯相陪。三杯酒下肚,吴宣教浑身燥热,情绪再也按捺不住,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,拿筷子时手忙脚乱,还打翻了酒盏。趁着丫鬟离开,他赶忙走到县君身边,扑通跪下:“县君可怜可怜我,救救我吧!”县君连忙扶起他:“别着急!我对你也并非无意,从你送柑子那天起,我就对你动了心。只是碍于礼教,一直不敢表露。如今情难自禁,才邀你来此。既然来了,定不会让你失望,等夜深人静,我们再慢慢叙话。”吴宣教急道:“我的好县君!既然有这番心意,早点成全我吧,我实在等不及了!”县君笑着嗔怪:“瞧你这猴急的样子!”
她随即招呼丫鬟收拾桌子,可活儿还没干完,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,夹杂着人喊马嘶声,声音越来越近。吴宣教正沉浸在喜悦中,恍若置身云端,虽然察觉到异样,却没心思多想,仍一门心思盼着好事降临。突然,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冲进房内,气喘吁吁地喊道:“老爷回来了!老爷回来了!”县君脸色骤变,惊慌失措:“这可怎么办?快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!”她手忙脚乱地帮忙收拾,吴宣教也慌了神,急得直问:“我该躲到哪里去?”县君同样慌乱,拉着他的手,指着床底说:“先躲在这里,千万别出声!”
吴宣教本想跑出去,又怕迷路撞见人,环顾房间,实在无处可藏。无奈之下,只好钻进床底,也顾不上灰尘脏污。好在床底空间还算宽敞,他蹲在里面,大气都不敢出,眼睛紧盯着外面。从暗处看明处,一切都清清楚楚。只见赵大夫大步走进房间,大声说道:“这一去这么久,家里没出什么事吧?”县君紧张得牙齿直打颤,结结巴巴地回答:“家……家……家里没事。你……你……你怎么今天才回来?”赵大夫疑惑道:“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?怎么见了我这么慌张,说话都不利索了?”县君强装镇定:“没……没……没什么事。”赵大夫转头问丫鬟:“县君这是怎么了?”丫鬟也支支吾吾:“果……果……果然没……没……没什么。”
吴宣教在床底下急得不行,恨不得替县君和丫鬟回答,可又不敢出来。赵大夫狐疑地打量一番,说道:“奇怪!太奇怪了!”县君努力平复情绪,勉强把话说顺:“你今天从哪儿出发的?怎么这么晚才到?”赵大夫解释:“我离家太久,放心不下。因为在婺州有事,顺路回来看看,明天五更还要过江赶路。”
吴宣教听了,又惊又喜,暗自庆幸:“原来还要走,真是天助我也!”县君接着问:“吃过晚饭了吗?”赵大夫说:“在船上吃过了,给我打些热水来洗脚。”县君连忙让丫鬟准备好脚盆,从厨房端来热水。赵大夫脱掉外衣,坐在盆边洗脚,洗了好一会儿,水泼得满地都是,顺着地板流到床底下。因为是木质地板,床下压得重,地势较低,成了积水的地方。吴宣教穿着整齐的衣服,刚才情急之下钻进床底,现在见水漫过来,生怕弄脏衣服,不自觉地用袖子遮挡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赵大夫警觉起来:“奇怪!床底下什么声音?难道有蛇鼠?拿灯来照照!”丫鬟还没来得及回应,赵大夫急忙擦干手,从桌上拿起烛台,弯腰往床底一看。这一看,顿时火冒三丈,怒吼道:“你是什么人?怎么躲在这儿?”县君慌忙掩饰:“怕是个贼吧?”赵大夫一把将吴宣教拖出来:“你看看!哪有穿得这么整齐的贼?怪不得刚才见我慌张,原来你在家养男人!我才走多久,你就这么败坏门风!”说着,一巴掌扇过去,县君被打得眼冒金星,委屈地哭了起来。
赵大夫喝令奴仆将吴宣教捆起来,此时小童也只能跟着众人行动。吴宣教被五花大绑,赵大夫恶狠狠地说:“今晚先把你关到厢房吊起来,明天送你去临安府治罪!”他又拿过绳子,亲手将县君也绑住:“你这个淫妇,我饶不了你!”县君只是哭,不敢辩解。赵大夫余怒未消:“气死我了!快烫酒来,我消消气!”奴仆丫鬟们手忙脚乱,赶忙准备酒菜。赵大夫端起大碗喝酒,一边喝一边骂,还拿起纸笔写状词,写着写着,酒劲上来,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赵县君悄悄对吴宣教说:“今日这事,是我连累了官人,可也是官人先对我动了心思,谁能料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。要是闹到官府,咱们两个都没好果子吃,这可怎么办?”吴宣教愁眉苦脸道:“全因县君好意相邀,我还没得到半点好处,如今事情败露,我这官职怕是要断送在你手里了。”县君急忙出主意:“事到如今,也没办法了。官人只能多说好话求求他,他这人耳根子软,说不定能被说动。”
两人正说着,赵大夫醒了过来,嘴里还骂骂咧咧:“来人!点上火把,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送到厢房关起来!”奴仆们应声上前,准备动手。吴宣教慌了神,急忙喊道:“大夫息怒!容我解释!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,但好歹也是个宣教郎,来吏部考核,住在您家对门。县君对我另眼相看,我们往来虽久,可真的没越雷池半步。要是闹到官府,我受些责罚是小事,可这官职就保不住了。求您高抬贵手,饶了我这一回,我愿意奉上一份厚礼,权当赎罪!”
赵大夫冷笑一声:“我堂堂官宦人家,难道要用妻子换钱?”吴宣教赶忙说:“您就算毁了我的官职,对您又有什么好处?不如让我出些钱,咱们都方便。我也不会小气,马上送五百贯过来。”赵大夫嗤之以鼻:“说得轻巧,你一个官职,加上我妻子的名节,就只值五百贯?”吴宣教一听有商量的余地,连忙说:“那我再加一倍,凑足一千贯!”可赵大夫还是摇头。
县君在一旁哭着求情:“都怪我想买官人的珠翠,约他来谈价钱,是我的错。谁知道正好被你撞见,我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。要是把他送到官府,他肯定会牵连我,到时候我也得去公堂对质,丢的不只是我的脸,您的面子也不好看。看在咱们夫妻一场的份上,就饶了他这一回吧!”赵大夫冷笑道:“说得好听,真的没私情?”先前收了小童贿赂的奴仆丫鬟们,也纷纷跪下求情:“这人真的没冒犯县君,就是不该半夜来这儿。他既然愿意出钱赎罪,您罚他多点,放他走算了。这样既保住了他的官职,也免得县君出丑,对大家都好。”县君哭得更伤心了:“你要是不答应,我也不想活了!”
赵大夫沉默了一会儿,指着县君说:“要不是为了保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,我才不受这窝囊气!”小童趁机跑到吴宣教耳边,低声说:“有转机了!赶紧多加点钱,把这事了结!”吴宣教忙说:“钱不是问题,先把我松开,手脚都麻了!”赵大夫这才开口:“想让我饶你,得拿两千贯钱来。这钱就当是你买官的,今天这事,我就当没发生过,已经便宜你了。”吴宣教连连点头:“两千贯就两千贯,行!行!”
赵大夫吩咐手下松开吴宣教的手,小童赶忙上去解开绳子。赵大夫让人拿来纸墨笔砚,丢在吴宣教面前,让他写一份甘愿放弃官职的认罪书。吴宣教无奈,只得写道:“吏部候勘宣教郎吴某,只因不合闯入赵大夫内室,不愿经官,情甘出钱二千贯赎罪,并无词说。私供是实。”赵大夫看过之后,让他签字画押,这才解开他身上的绳子,只在脖子上拴了根绳子,又叫来几个戴着大帽子、穿着制服的家仆,押着吴宣教回到对门的住处,去取那两千贯钱。
此时已是半夜,吴宣教住处的几个手下都睡得死死的。赵大夫的家仆们个个凶神恶煞,见值钱的东西就抢,珍珠、宝玉、犀角、象牙,被他们抢得乱七八糟,这些都算是两千贯之外的“添头”。吴宣教好不容易凑够两千贯,又额外给了这些家仆一些碎银子当好处费,众人才肯罢手。他们拿了东西,又押着吴宣教回去,在赵大夫面前交割清楚。赵大夫看过财物,还指着吴宣教骂道:“便宜你这小子了!”随后喝令:“滚出去!”
吴宣教灰头土脸地逃回住处,店里的灯还亮着。他也不敢跟店主说发生了什么事,要了个火把,回到房间坐下。过了好一会儿,慌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。他满心郁闷,叫醒一个小厮,让他烫些热酒,借酒消愁。喝着酒,吴宣教越想越憋屈:“费了这么多时间和心思,好不容易等到机会,就差那么一点就能成事,谁知道会这样,还白白花了这么多钱!”他又自我安慰:“算了,还算运气好。要不是县君哭着求情,大家帮忙说和,真闹到官府,我的官职肯定保不住了。只是县君对我情深义重,还为了我受这么大委屈。听她说大夫明天就走,说不定还有机会……但出了这事,就算他不在家,肯定也会加强防备,哪还能像以前那么容易见面?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缘分再相见……”想着想着,吴宣教忍不住流下眼泪,满心惆怅。他实在太累,连衣服都没脱,倒头就睡。
因为前一晚折腾了大半夜,吴宣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。他走出店门,望向对门,赵家的门大敞着,帘子也不见了踪影。他往里面看去,院子里空荡荡的,一个人都没有。吴宣教心里还打着鼓,不敢贸然进去,便悄悄让一个小厮进去打探。小厮把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,发现不仅没人,连家具杂物都搬得一干二净。
小厮回来把情况一说,吴宣教纳闷:“他确实说过今天要出门,可能是怕我再来,所以带着家眷一起走了。可也不至于搬得这么彻底吧?难道以后都不回来了?这里头肯定有问题。”他向邻居打听,这才知道赵家也是刚搬来不久,房子是租的,根本不是自己的产业。原来,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美人计,就是为了设下圈套骗钱。
吴宣教恍如大梦初醒,心情低落到极点,想着去丁惜惜那儿散散心。丁惜惜见到他,满脸堆笑:“什么风把您这位贵人吹来了?”说着,连忙摆酒招待。喝酒时,吴宣教不停地叹气。丁惜惜好奇道:“你之前有了新欢,把我晾在一边这么久。今天好不容易来了,怎么还唉声叹气,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?”
吴宣教正愁没人倾诉,便把自己如何住在对门,如何与赵县君往来,如何赴约被抓,又如何花钱脱身的事,一五一十说了出来。丁惜惜听后哈哈大笑:“你也太傻太天真了,掉进人家陷阱里了!你要是早点跟我说,我肯定能提醒你,也不至于被骗。我以前就遇到过一伙骗子,把我带到扬州,用同样的手段,骗了一个年轻公子一千贯。这种把戏我见多了!你心心念念的县君,指不定是从哪儿找来的!你之前瞒得我好苦,把我丢在一边,这下也算是报应了。”
吴宣教被说得满脸通红,又悔又恨。丁惜惜追问他还剩多少钱,一听他没剩多少盘缠,露出了风月场中人的本色,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。
吴宣教在丁惜惜那儿待了两天,越待越没意思,便离开了。他在城里四处打听赵家的消息,却一无所获。眼看盘缠快用完了,等不到吏部考核结果,只好匆匆返回故乡。亲戚朋友听说了他的遭遇,都把这事当成笑柄。吴宣教整天恍恍惚惚,像丢了魂一样,不久就得了一场重病。这场病缠绵难愈,最终他还没等到调任新职,就郁郁而终。
可怜吴宣教本有大好前程,却因为一时糊涂,被人设计陷害,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。借此奉劝天下年轻子弟,血气方刚时切勿贪图一时享乐,不守本分、不知利害。一定要以此为戒,莫要重蹈覆辙!正如诗中所写:“一脔肉味不曾尝,已谴缠头罄橐装。尽道陷入无底侗,谁知洞口赚刘郎!”
卷十五 韩侍郎婢作夫人 顾提控椽居郎署
有诗写道:“曾闻阴德可回天,古往今来效的然。奉劝世人行好事,到头元是自周全。”
话说在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,住着一户人家,日子过得十分贫寒。男主人因为拖欠二两官粮银子,被关进了监狱。家中只剩下妻子,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儿子艰难度日,实在找不到办法救丈夫出来。家里的猪圈中养着一头猪,妇人盘算着把猪卖给客人,换些钱去还官粮。由于急需银子救丈夫,等不及卖个好价钱,只要有人来买,便立刻成交。
妇人不懂得分辨银子的真假,见那银子白晃晃的,想着应该能拿去还官粮。客人走后,她把银子拿给银匠,想熔铸成锭子。银匠一看,说道:“这都是假银子,留着有什么用?”妇人慌张地问:“里面到底有多少真银成色?”银匠摇头道:“半点儿银的影子都没有,全是铅、铜、锡、铁混合而成,一遇火就露馅。”
妇人急得不行,攥着假银回到家,左思右想:“家里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换钱,就指望这头猪卖了救丈夫,如今却被人骗了,眼看丈夫是出不来了。都怪我做事不仔细,害了他,我心里怎么过得去?我也不活了!”她一心寻死,可低头看看小儿子,又舍不得放下。一咬牙,心一横:“罢了!罢了!索性抱着小宝贝,一起投水自尽,省得留在世上牵肠挂肚。”
妇人急忙跑到河边,正要纵身跳下,正巧有个徽州商人站在那里。商人见她急着投水,一把拉住,问道:“年纪轻轻的,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?”妇人擦着眼泪说:“事到如今,走投无路,只能一死了之。”接着,她把为救丈夫卖猪,却误收假银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徽商问:“既然这样,跟小儿子又有什么关系?”妇人哭着说:“没了爹,又没了娘,孩子日后也是活不成,不如一起死了干净。”
徽商听了,心中不忍,问道:“你欠的官银有多少?”妇人回答:“二两。”徽商感慨道:“就这么点儿钱,怎能搭上三条人命!我住的地方不远,你快跟我来,我给你二两银子,拿去还官吧。”妇人转悲为喜,抱着儿子,跟着徽商走去。没走半里路,就到了徽商的住处。徽商走进房间,称了二两银子出来,递给妇人说:“这是十足的纹银,正好还官,可别再被人骗了。”
妇人千恩万谢地回去,央求一位邻居陪着,到县里交了官银,她的丈夫这才被放出监狱。回到家里,丈夫问:“哪来的银子还官救我?”妇人把之前的事详细说了一遍,还说:“要不是遇到这位恩人,别说你出不来,我和孩子早就成了黄泉路上的鬼魂了。”
丈夫听了,半信半疑。高兴的是得了银子,一家三口的命都保住了;怀疑的是,妇道人家行事不可捉摸,说不定是她一时走投无路,做了不体面的事,才换来这笔银子。不然,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,事情又怎会如此凑巧?他嘴上没说出来,心里却有了主意,说道:“要弄清楚真相,得这么办……”接着问妇人:“你还记得恩人的住处吗?”妇人说:“我跟着他去称的银子,怎么会不记得?”丈夫说:“既然这样,我们不能不去谢谢人家。”妇人说:“是该去谢,今天先休息,明天再去吧。”丈夫却坚持:“等不到明天,今晚就去。”妇人疑惑:“为什么不在白天去,非要晚上去?”丈夫说:“我自有打算,你别管!”
妇人拗不过丈夫,只好点上灯,和他一起走到徽商住的地方。此时已是黄昏,四周安静下来,人们大多已经歇息。丈夫让妇人敲门,妇人犹豫道:“我是女人家,怎么能大晚上敲别人家的门?”丈夫说:“我就是要在夜里试探他的为人。”妇人心里明白,丈夫起了疑心,心想:人家是有恩于我们的人,却被这样怀疑,实在不应该!可又怕丈夫猜忌,只好提高声音叫门。
徽商正在睡梦中,听到是妇人的声音,问道:“你是谁?大晚上叫我做什么?”妇人说:“我就是前天投水的妇人。多亏恩人大恩大德,救了我丈夫出狱,所以特意来登门道谢。”
各位试想,如果这位徽商不是个稳重可靠的人,听到一个妇人深夜来找他,又想起自己曾对她有恩,一时起了邪念,说出几句轻佻调笑的话,再打开门撞见妇人的丈夫,那该是多么尴尬,之前行善的一番心意也全毁了。没想到这位徽商为人正直,听到妇人说话,立刻严肃地说:“这里是我独自休息的地方,不是你们妇道人家该来的!况且大晚上也不是道谢的时候,请回吧,不用谢了。”
妇人的丈夫听了,心中的疑虑顿时消散。妇人赶忙说:“我丈夫也一起来道谢了。”徽商听说妇人的丈夫也在,只好披衣下床,准备开门。刚走几步,只听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门外都跟着震动起来。徽商吓得惊慌失措,夫妇两人也大吃一惊。徽商急忙叫伙计点灯查看,只见一张卧床的四条腿全被压折,床上堆满了砖头泥土。原来是一堵墙塌了,之前被床挡住,没被发现,这会儿突然塌了下来。要是有人在床上,就算有铜筋铁骨,也会被压死。
徽商看了,吓得伸出舌头,半天缩不回去。他让伙计打开门,见到夫妇二人,反倒感谢道:“要不是你们叫我起身,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!”夫妇两人看到墙倒床塌,也惊讶不已,说道:“这是恩人福气大,才能逃过此劫,说不定就是您积德行善得到的回报!”双方互相称谢。徽商留夫妇二人喝了会儿茶,说了些话,这才珍重道别。
就这么一件事,可见徽商拿出二两银子,救了母子二人的性命,最后因为夫妇俩前来道谢,让他躲过墙塌之祸,到头来就像是自己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样。这正是上天巧妙地回报善行的体现。所以古人说:“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”
我一开始说“到头元是自周全”,并非假话。各位要是不信,我现在就讲一个周全他人,最后也周全了自己的故事,作为正文。有诗为证:“有女颜如玉,酬德讵能足?遇彼素心人,清操同秉烛。兰蕙保幽芳,移来贮金屋。容台粉署郎,一朝畀椽属。圣明重义人,报施同转毂。”
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弘治年间,直隶太仓州。州里有个吏典,姓顾,名芳。平日里,他负责迎送官府人员出城,常常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落脚休息。江家老爷子名叫江溶,是个老实厚道的人,生意做得不错,家境勉强过得去。他见顾吏典举止端庄,仪表堂堂,不像是普通的衙门小吏,心里十分敬重他。每次顾吏典到家里,江老都尊称他为“提控”,把他当作贵宾招待。
江家有个嬷嬷,生了个女儿,名叫爱娘,年仅十七岁,容貌出众。顾吏典家中也有妻子,一来二去,两家人的女眷也互相往来,渐渐就像一家人一样亲近。俗话说:“一家饱暖千家怨。”江老虽然不算富裕,但在别人眼里,他生意安稳,衣食无忧,就传言他家有千金、几百金的家产。那些目光短浅、贪心不足的人,看了心里就不痛快,不由得生出嫉妒之心。
一天,江老正在家里干活,突然一群如狼似虎的捕快闯了进来,大声喊道:“抓海贼!”店里的东西被砸得稀烂。江老出来分辨,捕快们一拥而上,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。江嬷嬷和女儿也顾不上什么脸面了,哭哭啼啼地跑出来,问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说清楚!”捕快们说:“崇明押解来一伙海贼,供词里有江溶的名字,说他是窝藏海贼的人,还问什么!”
江老夫妻和女儿大喊冤枉,说道:“我们从来没出过远门,哪里认识什么海贼?这不是冤枉好人吗!”捕快们不耐烦地说:“冤不冤枉,到州里去分辨,跟我们没关系。赶紧准备些东西,跟我们去见官!”江老是乡下人,不了解盗案的严重性,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点这些公差,全家人只能抱头痛哭。
捕快们见江家没有任何表示,就发起狠来:“这老儿太狡猾,家里肯定藏着赃物,我们搜一搜!”众人不管不顾,冲进内屋,一通乱翻,差点把地皮都掀起来,见到值钱的东西就藏起来。江老夫妻和女儿拼命哭喊,捕快们却挥舞着拳头,耀武扬威,场面混乱不堪 。
就在江家上下慌乱无措的时候,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,大声喝道:“有我在这儿,都不许胡来!”众人抬头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州里的顾提控。捕快们纷纷住手,说道:“提控来得正好,我们不粗鲁,一切听提控的。”江老一把拉住顾提控,急切地说:“提控,快救救我!”
顾提控问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捕快拿出传票,原来是海贼供出窝藏的同伙,巡捕衙门派人来抓人。顾提控说:“被贼指认的事,大多是仇人陷害。这家人善良本分,明显是被冤枉的。看在我的面子上,一定要手下留情。”捕快们回应:“提控发话了,谁敢多说?您只管吩咐,我们准备一下就去见官。”
顾提控马上让江家准备酒菜,鱼肉摆满一桌,任由捕快们大吃大喝。他又掏出几两银子当作跑腿费,捕快们说:“提控吩咐,我们不好推辞,也不好讨价还价,先收下了。看在提控的面子上,不会为难他。”顾提控接着说:“各位,还有件事相求,能不能晚一天把人带走?我先去见官,帮他说说情,商量个办法,然后再送他去衙门,这就是各位给我的大面子了。”捕快们答应道:“这事儿包在我们身上。”
随后,江老跟着捕快走了,顾提控转身安慰江老的妻子和女儿:“这事儿只要花点钱,总能说清楚,不会有大事。”母女俩哭着说:“全靠提控搭救了!”顾提控说:“先关好店门,安心等着,我去想办法。”
顾提控离开店铺,进了城,直接来到州衙,见到捕盗厅的官员,说道:“我有个常落脚的店家主人叫江溶,是个老实人,现在被海贼诬陷,想必是仇家陷害。希望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,帮帮忙。”捕盗厅官员说:“这是堂上的公事,我不好擅自做主。”顾提控又说:“堂上老爷那边,我自会去说明情况,只求大人在带人到堂时,别严刑拷打他。”捕盗厅官员答应道:“这事儿我照办。”
过了一会儿,知州升堂审案。顾提控瞅准堂上事务稍闲的时机,跪下禀道:“小人平日里侍奉老爷,从不敢因私情胡乱禀报。今天有个落脚店家的主人江溶,被海贼诬陷,小人深知他是良善之人,肯定是被仇家陷害,所以斗胆向老爷禀明。希望老爷明察,救救这无辜之人。如果小人说假话,甘愿受罚。”
知州问道:“盗贼的事可不是小事,你是不是私下收了好处,来替人说情?”顾提控磕头道:“小人要是有这种事,老爷日后肯定会知道,小人甘愿受罚。”知州说:“等我仔细审问,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。”顾提控说:“老爷肯‘细审’,就是给无辜之人留了活路。”说完又磕了个头,退了下来。
他心想:“老爷说不能只听一面之词,我想人多说话就有分量,明天约上衙门里的几位朋友,一起去说说,老爷肯定会相信。”当天,他就邀请了十几个同僚到酒馆,把事情说了一遍,请求大家第二天帮忙求情,众人平日和顾提控关系不错,都答应了。
第二天,捕快把江溶带到捕盗厅,捕盗厅因为顾提控的缘故,没有用刑,直接把人送到堂前。正好赶上知州在处理公文、点名,点到江溶的名字时,顾提控站在旁边,又跪下禀道:“这江溶就是小人昨天跟老爷说的那个人,确实是良善人家,其中肯定有冤情,希望老爷明察。”
知州脸色一沉,说道:“你三番两次替人辩解,是不是收了贿赂,这么大胆?”顾提控磕头道:“老爷当堂查问,如果这不是小人的落脚店家主人,或者小人有受贿的情况,小人甘愿被打死。”这时,其他吏典也都跪下,说道:“确实是顾提控的店家主人,没有别的问题,我们愿意一起担保。”
知州平时也知道顾芳为人忠厚谨慎,心里有几分相信他,便说:“我审问时自有分寸。”接着问江溶:“这伙贼人指认你,你平时认识他们中的人吗?”江老磕头说:“老爷,小人要是认识一个,死也甘心。”知州又问:“他们有人认识你吗?”江老说:“小人不清楚,但想来他们也不认识小人。”
知州说:“这好办。”他叫来一个皂隶,让皂隶脱下衣服给江溶穿上,扮成皂隶;又让皂隶穿上江溶的衣服,扮成江溶,吩咐道:“等强盗指认江溶时,你就替他辩解,看他们到底认不认得。”皂隶照做,和江溶换好了衣服,然后,知州让人把监犯带了出来。
知州问贼首:“江溶是你的窝主吗?”贼首说:“老爷,正是。”知州敲着惊堂木,故意问:“江溶,你怎么说?”扮成江溶的皂隶假装大声喊冤:“老爷,这事和小人没关系!”贼首根本没看出破绽,指着假江溶说:“他住在城外,打着卖饼的幌子,专门窝藏我们的赃物,怎么能赖掉?”皂隶说:“老爷,冤枉啊!小人根本不认识他!”
贼首说:“怎么不认识?我们常在你家吃饼,某处的赃物有多少,某处的赃物有多少,都放在你家,你能忘了?”知州明知是假,故意说:“江溶是窝主,这没错,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。”他指着真江溶扮成的皂隶说:“我这个皂隶也叫江溶,会不会是他?”贼首看了一眼,根本不认识,连忙喊道:“老爷,是卖饼的江溶,不是当皂隶的江溶。”
知州又指着假江溶问:“这个卖饼的江溶,对了吧?”贼首说:“正是他!”知州冷笑一声,连敲了两三下惊堂木,指着贼首骂道:“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!自己做了坏事,又收了好处,诬陷好人。”贼首还在喊:“这江溶就是窝主,一点都没错,老爷!”知州喝令:“掌嘴!”打了十几下后,知州说:“还嘴硬!幸亏我提前换了人,试出了真假,差点冤枉了好人。这个是我的皂隶周才,你错认成江溶,就随口诬陷他;这个扮成皂隶的,才是真的卖饼江溶,你又不认识,说和他没关系。可见你是收了好处来害江溶,根本就不认识他!”
贼首低头不说话,只说:“小人该死!”知州让江溶和皂隶换回衣服,拿来夹棍,夹起贼首,让他招出幕后指使的人。但贼首十分顽固,不管怎么打,只说因为看江溶家境不错,想诬陷他赔偿赃物,没有其他主使。
知州说:“很明显是江溶的仇家指使的,这没什么可怀疑的。现在这贼顽固不招,如果非要问出幕后之人,他又会胡乱诬陷,牵连无辜。我看就放了江溶,不再追究了。”江溶磕头说:“小人也不想知道害我的人是谁,省得心里记着仇恨,冤冤相报。”知州说:“果然是个忠厚人。”他提起笔,把江溶的名字从案宗上划掉,喝道:“江溶无罪,放他出去!”
江溶不停地磕头谢恩,皂隶在一旁喊道:“快走!”
江溶像从笼子里放出的飞鸟,满心欢喜地踏出衙门。衙门里不少人跟着起哄道喜,将他团团围住,不让他离开。幸好顾提控及时走出来,好言好语劝散众人,陪着江溶一起往家走。
一进家门,江老就把妻子和女儿叫过来,说道:“快来拜谢恩人!这次要不是提控搭救,咱们恐怕都见不着面了。”一家三口对着顾提控深深下拜。顾提控连忙说道:“都是自家的事,我理应出力,况且是知州老爷英明断案,和我关系不大,千万别这样!”江嬷嬷急切地问丈夫: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没吃什么苦头吧?”江老感慨道:“多亏提控提前跟两边都说好了,一点刑都没受。这么大一场官司,最后竟然平安无事。”江嬷嬷听了,对顾提控千恩万谢。
顾提控站起身来,说:“你们先慢慢聊,我还得回衙门去谢谢官府老爷。”说完,便告辞离开了。江老把他送出门,回来后对妻子说:“真是闭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,谁能想到会遭这么一场无妄之灾?要不是提控全力相助,我这条命就没了。虽然这次破费了些钱财,但好歹平安无事。咱们可不能忘了这份大恩,得好好想想怎么报答他才是。”
江嬷嬷叹了口气:“咱们家本来就不富裕,勉强糊口而已,也不知道哪里惹了人,遭这天杀的陷害。前几天那些捕快跟打劫似的,把家里的细软都抢光了,现在哪有什么贵重东西能谢提控的大恩?”江老愁眉苦脸:“就是因为没东西,才难办。就算凑出一点,也不值一提,他肯定也不会收,这可怎么办?”
江嬷嬷突然眼睛一亮:“我倒有个主意。女儿今年十七岁,还没许配人家。咱们这样的家庭,就算许了人,也不过是嫁个庄户人家。不如把女儿送给他做妾,攀他做个女婿,以后也好有个依靠,也能免受外人欺负,你觉得怎么样?”江老有些犹豫:“这主意倒是不错,可不知道女儿愿不愿意。”江嬷嬷胸有成竹:“提控年轻有为,他家大娘子又贤惠,平日里和咱女儿很说得来,说不定女儿也愿意。”
于是,两人把女儿叫来,说了这个想法。女儿很懂事,说道:“既然爹娘想报恩,女儿愿意为了报答恩情,做任何事。”江老想了想:“话虽如此,但提控是个通情达理的人,要是明说,他肯定不会答应。不如咱们一家三口就说是登门拜谢,然后把女儿留下,到时候他也不好推辞。”江嬷嬷点头赞同:“这办法行得通。”当下,三人翻出历书,选了个吉日。
第二天一早,他们精心打扮好女儿。江老夫妻步行,女儿坐着小轿,一行人进了城,直奔顾家。顾提控夫妻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屋里,问道:“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?”江老恭敬地说:“老汉承蒙提控救命之恩,今天带着妻女登门拜谢。”顾提控夫妻连忙说:“多大点事,何必这样客气!还劳动小娘子亲自过来,实在折煞我们了。”
江老鼓起勇气,说道:“老汉有句不知深浅的话想说。前几天要是我受了酷刑,死在狱中,留下妻女,还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。如今全靠提控救命,我们实在无以为报。小女爱娘今年十七岁,我和老伴商量,想把她送来,给提控娘子做个帮手。提控要是不嫌弃她粗笨,就请留下她,这样我们老两口也能有个依靠。今天是个好日子,一来拜谢,二来送小女上门。”
顾提控听了,神情严肃地说:“老丈这是什么话!我要是做这种事,天地都不会容我!”顾提控娘子也在一旁打圆场:“难得老伯伯、老姆姆和妹妹一起来,先吃点饭,有话慢慢说。”顾提控随即吩咐厨房准备饭菜。
吃饭的时候,江老又提起这件事,起身对着顾提控深深一拜:“提控要是不答应,我死不瞑目!”顾提控知道江老心意坚决,心想:“要是不先答应下来,这老人家肯定不肯罢休,说不定又会想出别的法子谢我,反而更麻烦。不如先应下,以后再做打算。”
吃完饭,江老夫妻起身告辞,还特意叮嘱女儿留下,说:“你就在这儿好好伺候大娘。”爱娘红着脸,含泪应了一声。顾提控忙说:“别这么说!我娘子先留小娘子住几天,之后一定送她回家。”江老夫妻以为这只是顾提控的客套话,双方心里都明白各自的想法。
等江老夫妻离开后,顾提控娘子把爱娘请到自己的内房,拿出精致的茶点招待她,还让丫鬟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小屋,准备好床铺被褥。顾提控娘子心里也以为丈夫有意留下爱娘,想着今晚两人肯定会在一起。她本就是个大度不嫉妒的人,平日里又喜欢爱娘,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,就等着丈夫晚上过来。
可谁也没想到,当晚顾提控竟然直接回了自己和娘子的房间休息,根本没去爱娘那里。顾提控娘子很疑惑,问道:“你怎么不去江小姐那儿?别因为我有顾虑。”顾提控认真地说:“他家遭遇不幸,我念着平日的情分出手相助。如果我贪图女色,趁人之危满足私欲,这和海贼诬陷、捕快抢劫又有什么区别?我虽然官职低微,但要是坏了品行,以后就没脸见人了。”
顾提控娘子见丈夫说得这么坚决,知道他是真心的,便问:“既然这样,白天为什么不直接拒绝,还把人留在家里?”顾提控解释道:“江老为人老实,我要是不答应,他肯定又会想尽办法报恩,反而不好。他女儿和你一向投缘,像亲姐妹一样,留在这儿住几天也没什么。我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,成就她的终身大事,这才是真正帮她。所以当时没拒绝,真不是我自己有什么想法。”顾提控娘子听了,点头说:“这样做确实好。”
从那以后,江爱娘就住在顾家。顾提控娘子待她如同亲姐妹,关怀备至。爱娘心里还一直盼着顾提控能到她房里来,却不知自己的一番心意,终究是错付了。
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顾提控对待江爱娘一如往常,从未有过任何邪念,连一句玩笑话都没说过,甚至连她的房间都不曾踏入半步。起初,江爱娘满心疑惑,但时间久了,也渐渐习以为常。顾提控公务繁忙,经常不在家中,就这样,一个多月一晃而过。
一天,顾提控难得在家休息,便对妻子说:“江姑娘住在咱们家,原本想给她找个好人家,可一时半会儿也没遇到合适的。如今都一个多月了,总让她留在这儿也不太合适。不如准备些礼物,把她送回家。她父母问起在这儿的情况,知道我的为人,以后自然不会再勉强。”妻子觉得他说得在理,于是将这个想法告知了江爱娘。
顾家准备了六个精致的礼盒,又拿出四朵珠花、一双金耳环,送给江爱娘作为礼物。随后,安排一乘轿子,派了个随从,将江爱娘送回江家。江老夫妇看到轿子,知道是顾家送女儿回来,心里犯起了嘀咕:“怎么只让她一个人回来?”便问随从:“提控在家吗?”随从回答:“提控公务繁忙,不能亲自前来,让我多多拜上阿爹。这段时间招待不周,现在送小姐回家。”江老听了这番话,心里愈发不安,暗自揣测:“难道出了什么岔子?”
江老急忙将女儿领进屋内,和妻子一起仔细询问她这一个月的情况。爱娘便把顾娘子如何悉心相待,以及顾提控从不来她房间、保持距离的事,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。江老听后,愣了许久,说道:“一直想来问问情况,自从出了那档子事,生意不好,忙得不可开交,手头又紧,不好意思上门。想托个人来问问,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。本以为你们相处和睦,没想到是这样。这可如何是好?”妻子猜测道:“说不定是日子不好,女儿和他没缘分,找个人化解一下或许就好了。”江老说:“等选个好日子,再把女儿送过去,到时候再说。”爱娘却说道:“依女儿看,顾提控不是贪图钱财和美色的人,是个正人君子。咱们非要报恩,他不好推辞才暂时留下我,还发誓不会伤害我。如今既然送我回家,就不必再送过去了。”江老却坚持:“话虽如此,但他的大恩还没报,女儿还在他家打扰了这么久,又收了人家的礼物,哪能就这样算了?还是改日再送过去吧。”爱娘不好反驳,只能由着父母做主。
过了两天,江老夫妇做了些饼食,买了些新鲜物件,准备了十几个礼盒、一坛好酒,雇了个挑夫,又安排一乘轿子抬着女儿。留下妻子看家,江老亲自护送女儿前往顾家。顾提控出门迎接,江老说明来意,顾提控脸色一沉,严肃地说:“老丈难道没问过令爱在这里的情况?我的心思只有天知道,老丈为何如此不理解我?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留,您的厚意我收下,但令爱我不敢招待,还是请她原路返回。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谢!”
江老见顾提控言辞坚决、态度严肃,这才相信女儿没有说谎。他急忙出门拦住轿子,让抬轿的人把女儿再抬回家。顾提控挽留江老留下吃饭,江老再三推辞,不敢接受,随后便告辞离开了。
顾提控回到家中,收下礼物,取出礼盒里的东西,付了挑夫和轿夫的钱,还叮嘱他们代为感谢。进房后,他向妻子说起江老今日再来的事情。妻子感慨道:“这江老真是糊涂,难道上次没成,这次还能成?只是苦了爱娘,又白跑一趟,连面都没见上。”顾提控说:“要是等她下了轿,接进家里,又要生出许多麻烦。不如干脆拒绝,一了百了。这老人家虽然实在,但不懂变通。既然这样纠缠着要把女儿送过来,以后咱们和他家的往来也得少些。外人不明真相,胡乱议论起来,反而会耽误了爱娘的终身大事,好心办坏事。”妻子点头赞同:“说得太对了。”从那以后,顾家与江家的往来便不再像从前那般密切。
江家原本家底就不厚实,不过是靠着生意勉强维持生计。自从经历了那场灾祸,家底被折腾得所剩无几,日子愈发艰难。俗话说:“人的命运就像天意。”运气好的时候,随便做点生意都能赚钱,日子蒸蒸日上;运气不好的时候,做什么都亏本,生活每况愈下。江家倒霉透顶,连卖饼的生意都做不下去了。做出来的饼,常常好几天都卖不出去,最后都变质了,喂猪狗都嫌弃。
为什么会这样呢?当初出了事,店铺关了一个多月,老主顾们都渐渐生疏,转而去了别家,再想把他们拉回来可就难了。而且“窝藏盗贼”的名声传出去后,大家不管真假,都信以为真,生怕惹上麻烦,都不敢来光顾。就这样,生意越来越冷清,家里入不敷出,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。江老夫妇想把女儿嫁出去,指望能有个依靠,可高不成低不就,时间一晃就是几年,女儿的婚事也一直没着落,年龄越来越大。
一天,一位徽州商人路过,偶然间看到了江爱娘,被她的容貌吸引。商人向邻居打听,得知是卖饼的江家女儿,便询问江家是否愿意将女儿嫁人为妾。邻居说:“前些年打官司的时候,江家曾把女儿送去给人做妾,对方是个好人,不肯接受,又送了回来。至于这次做妾的事,说不定他们会答应。”
商人听后,连忙找来一位熟络的媒婆,去江家说亲,表示只要能成事,不惜重金。媒婆得了口信,立刻赶到江家,把徽商的财富和地位大肆夸赞一番,说徽商愿意出重金聘爱娘做偏房。江老夫妇正为生活发愁,听媒婆说得这么诱人,便问:“嫁过去住在哪里?”媒婆说:“这位老爷在扬州经营当铺、从事盐业生意,大夫人在徽州老家。这次娶爱娘过去做二夫人,住在扬州的当铺里,和大夫人平起平坐,日子可享福了!而且路途也不远。”江老夫妇又问:“能出多少彩礼?”媒婆说:“说了只要能成,不惜重金。你们想要多少,以那富家的财力,肯定能满足,你们只管开口。”
江老夫妇商量道:“咱们心里舍不得女儿,可留下她也没更好的出路。要是嫁给别人,多要点彩礼,后半辈子做生意也有本钱。起码得要三百两,少了可不行。”商量好后,他们告诉媒婆。媒婆说:“三百两,太多了吧。”江嬷嬷态度坚决:“少一厘都不行。”媒婆说:“我去替你们说说,事成之后,可得多谢我。”三人都觉得三百两是一大笔钱,算是天价彩礼了。没想到商人贪恋爱娘的美貌,根本不把二三百两银子放在眼里,一口就答应下来,如数下了彩礼,选好日子就把爱娘娶走,乘船前往扬州。江爱娘哭哭啼啼,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父母了。江老虽然卖了女儿,心里难过,但好歹得了一大笔钱,便在家另谋生计,暂且按下不表。
顾提控在州衙任职六年,两次考核期满,按照惯例要前往京城接受吏部考核。在吏部完成点名登记后,他被分派到韩侍郎门下办事。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,见顾提控为人谨慎、做事细心,且仪表堂堂,便对他另眼相看,时常将他留在衙前等候差遣。
一天,韩侍郎外出拜访客人,顾提控不敢擅自离开衙门,便在前堂等候侍郎归来。等了许久,侍郎又去远处赴宴,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顾提控等得疲惫不堪,困意袭来,坐在门槛上打起盹,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。睡梦中,他看见云端里黄龙显现,一片绚丽的彩霞映照在自己身上。正看得入神,突然有人将他踢醒,他猛然惊醒,原来是后堂传来传唤声,高声喊道:“夫人出来!”
顾提控惊慌失措,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。夫人走到前堂,正好看见顾提控慌张离去的样子,便让人把他叫回来。顾提控自知失礼,心想必定会受到责罚,赶忙跑到庭院中跪下,趴在地上,连头都不敢抬。夫人说:“抬起头来让我看看。”顾提控不敢造次,稍稍伸长脖子。夫人见状,说道:“快站起来,你莫不是太仓的顾提控?怎么会在这里?”顾提控回答:“小人正是顾芳,来自太仓,考核期满后到京城,在此处办事。”夫人又问:“你认得我吗?”顾提控一头雾水,完全摸不着头脑,不敢贸然回应。
夫人笑着说:“我不是别人,正是卖饼江家的女儿。当年被徽州商人娶走,他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。后来我嫁给韩相公做妾室,正夫人去世后,相公将我立为继室。如今我已接受封诰,说起来,这份荣华富贵都多亏了你。当年若不是你品德高尚,将我送回,我哪能有今天?我一直铭记在心,正愁没有机会报答。今天有幸在此相遇,我一定要和相公说明原委,也好略表谢意。”
顾提控听后,恍如置身梦中,偷偷打量堂上的夫人,果然是江家爱娘。他心中暗想:“没想到她竟有这般地位!”又寻思:“她明明被卖给徽州商人做妾,怎么又嫁给了韩相公?刚才听她说徽商把她当亲女儿,这又是什么缘故?”退出来后,他私下向韩府的老都管打听,这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。
当年徽商娶江爱娘时,按照徽州的风俗,新婚之夜亲友们会来闹房戏弄新郎。凡是亲戚朋友得知有人娶亲,都会带着酒菜前来祝贺。说是祝贺,实则半开玩笑,非要把新郎灌得酩酊大醉才肯罢休。那晚徽商喝得烂醉如泥,根本无心其他。在新人枕边一觉睡到天亮,朦胧中梦见一个金甲神人,用瓜锤敲他的脑袋,把他踢醒说道:“此女是二品夫人之命,不是你能匹配的,不可轻举妄动!若不听从,必有大祸!”
徽商惊醒后,头疼得厉害,只好起身。他觉得这个梦十分蹊跷,心中疑惑不解。他平日里最信奉关圣帝君的灵签,洗漱完毕后,从随身小匣中取出十枚铜钱,对着虚空虔诚祷告,想占卜与江爱娘的缘分。结果卜得乙戊,是第十五签,签文写道:“两家门户各相当,不是姻缘莫较量。直待春风好消息,却调琴瑟向兰房。”
徽商仔细琢磨签意,心想:“既然说不是姻缘,又说要等春风,难道要放着眼前人,等待时机?”他更加糊涂,又求一签,得到辛丙,第七十三签,签文是:“忆昔兰房分半钗,而今忽报信音乖。痴心指望成连理,到底谁知事不谐。”看到此签,他心想:“这签说得明白,确实不是我的姻缘。梦中说她有二品夫人之命,若将她嫁给别人,会怎样呢?”于是再次祷告,又卜一签,得丙庚,第二十七签,签文为:“世间万物各有主,一粒一毫君莫取。英雄豪杰本天生,也须步步循规矩。”
徽商看完签文,说道:“签语如此明白,她必定另有归宿,我心意已决。”虽说如此,白天看到江爱娘的美貌,他难免心动,但只要一有邪念,就会头疼。到了晚上靠近床边,更是心神不宁,头疼难忍。徽商心想:“此事太过蹊跷,看来梦中所言不假,签语也十分明确。万一冒犯了她,必定会触怒神明。不如打消念头,认她做干女儿,再给她寻个好归宿,说不定日后她真能大富大贵。”
于是,徽商将这个想法告诉江爱娘:“我四十多岁了,与你年纪相差悬殊,况且家中已有大夫人,扬州当铺里还有二夫人。前日只因见你容貌出众,才将你娶来。昨晚梦见神明说你是贵人,与我并非良配。如今不敢委屈你,我年长你许多,不如认你为干女儿,日后为你寻一门好亲事,你看如何?”江爱娘听说不做妾室做女儿,自然没有不肯的道理,连忙答应:“一切听凭干爹安排,只恐我配不上。”说完起身,对着徽商拜了四拜。此后,江爱娘称徽商为“爹爹”,徽商唤她“大姐”,两人分床而睡。
一路同行到扬州当铺,徽商对外只说是路上结拜朋友的女儿,托他帮忙找婆家,并嘱咐媒婆四处为她寻觅合适的亲事。正值初春,机缘巧合之下,韩侍郎带着家眷赴任,乘船路过扬州。夫人身体抱恙,想要纳个偏房伺候,便在关下停船。消息一出,做媒的人蜂拥而至,来了三四十拨。他们四处寻找合适的女子,却都没入韩侍郎夫妇的眼。最后有人说:“徽州当铺有个干女儿,是太仓州人,容貌绝美,也愿意做妾,不妨问问。”于是就有媒婆到当铺说亲。
徽州人有个癖好,对“乌纱帽”和“红绣鞋”这两样东西从不吝啬钱财,其他事情却十分小气。听说韩侍郎要纳妾,徽商顿时来了兴致,自认为之前的梦兆灵验,巴不得促成这桩婚事。韩府的人来看过后,对江爱娘十分满意。徽商把她当作亲生女儿,不仅不要彩礼,还倒赔嫁妆,只贪图能与官宦人家往来,便心满意足。韩府作为官宦世家,行事大气,又见徽商做事体面,原本谈好的身价,反而觉得给少了,光钗环首饰、绸缎银两等聘礼就下了三四百金。徽商收下礼物,又添置了嫁妆,自己穿上盛装,吹吹打打地将江爱娘送上韩侍郎的官船。
侍郎和夫人见江爱娘容貌出众,礼数又十分周全,心中欢喜,对她另眼相看。洞房之夜,发现她仍是完璧之身,对她更是敬重有加。一路上,江爱娘与众人相处融洽。到了京城,没想到夫人病情加重,不幸离世,家中大小事务都托付给江爱娘掌管。江爱娘把家事处理得井井有条,比夫人在世时还要好,府里上上下下无不喜欢她。韩侍郎十分满意,选了个吉日,将她立为继室。恰逢弘治改元,朝廷广施恩泽,韩侍郎将江氏的名字上报,为她请来了夫人的封诰,从此府里府外都尊称她为夫人。
自从做了夫人,江爱娘常常想起自己曾嫁过两次,若不是遇到许多好人,怎能保全清白之身,有如今的富贵生活?她与认作干爷的徽商一直保持着往来。只是不知顾提控如今身在何处,没想到竟在堂前意外相遇,而顾提控恰好正在韩侍郎门下当差。这真是“一叶浮萍归大海,人生何处不相逢” 。
夫人见到顾提控后,回到内房。等韩侍郎回来,她对侍郎说道:“我有个恩人,一直没机会报答,没想到他竟在相公的衙门里当差。”侍郎询问是谁,夫人回答:“就是办事的吏员顾芳。”侍郎又问:“他对你有什么恩情?”夫人解释道:“我老家在太仓,他也是太仓的州吏。当年我父母被强盗诬陷,多亏他出面解救,才让我们家躲过了大祸。我父母想把我送给他作为报答,他坚决不肯接受。我们执意留下,他和妻子以宾客之礼相待,发誓绝不冒犯。我在他家单独住了一个月,最后他又以礼送我回家。后来我被徽州商人收为义女,才有了今天,他难道不是我的大恩人吗?”
侍郎听后大为惊讶,感叹道:“这等行为,堪比古代柳下惠、鲁男子的高尚操守,就连我们这些官员都难以做到,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吏员,竟有如此高尚的品德,绝不能埋没了他。”于是,侍郎将顾提控的事迹写成奏章,上奏朝廷。奏章大致内容是:臣发现太仓州吏顾芳,曾为他人昭雪冤屈,在公堂上展现出侠义风骨;面对女色诱惑,坚守贞洁之心,在暗室中也不越雷池半步。他虽然出身低微,但品德却令许多官员都望尘莫及。应当对他进行特别表彰,以彰显这种高尚的品行。
孝宗皇帝看到奏章后,十分欣喜,说道:“世间竟有这样的人!”随即召见韩侍郎,当面询问详细情况。侍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奏明,孝宗皇帝连连赞叹。侍郎说:“这都是陛下中兴教化的成果,此人确实值得表彰。”孝宗皇帝问:“他现在在哪里?”侍郎回答:“如今正在京城参加考核期满后的相关事务,被分派到臣的衙门办事。”孝宗皇帝转头询问内侍,哪个部门缺司官。司礼监秉笔内监上奏道:“昨天吏部上报,礼部仪制司缺一名主事。”孝宗皇帝说:“好,好。礼部是弘扬社会风气的重要部门,这个人正合适。”当即御笔批示:“顾芳补任礼部仪制司主事,吏部知晓并办理相关事宜。”韩侍郎谢恩后退出朝堂。
侍郎原本只是想表彰顾提控,给他一个相应的职位,做梦也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嘉奖,直接赐予他一个高级官职,这真是喜出望外。回到衙门后,侍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夫人。夫人也十分高兴,感激地说:“多亏相公为我报恩,我真是太幸运了。”侍郎见夫人开心,自己也更加欢喜,连忙让亲随去通知顾提控。
顾提控得到消息,感觉就像从地下一下子升到了天上。他穿着原来的吏员衣服,跟着亲随来到韩侍郎处,首先拜谢侍郎。侍郎推辞不受礼,说:“如今你已是朝廷命官,要有相应的礼仪规范。先去换上官服,谢过皇恩后,咱们再到我家慢慢叙旧。”不一会儿,礼部衙门的人前来伺候,护送顾提控到鸿胪寺登记。第二天一早,顾提控在午门外拜谢了皇帝的恩典,然后到礼部衙门正式上任。
当天,顾主事处理完衙门事务,穿着官服前往韩府私宅拜见侍郎。顾主事说:“多谢恩相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,我才有了今天,这份恩情如同天高地厚。”韩侍郎说:“这都是因为你积累的功德深厚,才得到圣主的特别眷顾,获得如此特殊的恩典,我不过如实上奏,哪有什么功劳?”拜谢之后,顾主事请求拜见夫人,感谢她当年的恩情。侍郎说:“我夫人既然与你同乡,今后你们就如同亲戚一般。”随即命人请夫人出来相见。夫人和顾主事见面后,相互称谢,各自拜了四拜。之后夫人去准备酒菜,当天侍郎设宴款待顾主事,宾主尽欢而散。
席间,夫人还询问顾主事离家多久,父母是否平安。顾主事回答:“离家已经一年,江家的生意和往常一样,幸运的是一切平安。”侍郎和顾主事商量,等顾主事上任三个月后,给他一个假期让他回乡,并委托他去接江老夫妇来京城。顾主事领命后,果然获得假期,穿着官服荣归故里,家乡的人无不羡慕。他前往江家拜访,告知江老夫妇女儿的消息,江家如同喜从天降。
假期结束,顾主事带着妻子返回京城复任,同时安排了两艘船,将江老夫妇接到了京城。一家人相聚,喜悦之情难以言表。从那以后,侍郎和主事两家来往密切,就像伯叔子侄一样亲近。顾家大娘子和韩夫人的关系也愈发亲密。后来,顾主事的三个儿子都读书成才,考取功名。顾主事活到九十五岁,无病而终。这正是上天对善良之人的丰厚回报。所以说,劝世间之人多行善事,因为积累的善果最终都会回馈到自己身上。
有诗为证:“美色当前谁不幕,况是酬恩去复来。若使偶然通一笑,何缘椽吏入容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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