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灰色的雾,李追远拨开了一层又一层,起初还算稀薄,越往深处越浓郁,到最后,稍稍一触,就能淌出脓水。</p>
彻底穿入后,前方是一片圆弧形的漆黑。</p>
“轰隆!”</p>
雷声响起,闪电将这块区域照亮,短暂显露出一座带有池塘的院子,以及屋檐下,靠坐在那里的墓主人。</p>
现在的他,比死后位于棺材里的自己更年轻一些,但状态上,虽是活的,却和死去后并没有什么区别。</p>
皮肤渗白,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眼睛没有闭起却毫无光泽,简而言之,就是一具更精致且还未腐烂的行尸走肉。</p>
自其出生以来,他就被阴差们当作随时可“住宿”的客栈,这种频繁被上身,冲击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,更是将其精神碾碎。</p>
说句不好听的,窑子里的姐儿和龟公,都比他活得更有尊严。</p>
如若他性情普通,那也就罢了,早早地破罐子破摔,彻底泯灭掉自我,倒也能活得解脱,可偏偏,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相当坚韧的人。</p>
这种面相的人,普遍活不到十岁,可他却能活到二十出头,整整多出一倍多,可这种坚韧给他带来的,不是苦尽甘来,反倒是更长久的痛苦折磨。</p>
李追远绕过池塘,走到他面前。</p>
普通尸体内的灵,往往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破损,甚至称得上羸弱不堪,这个时候,常常需要李追远自己去给他们将这灵补充起来。</p>
可眼前的他,哪怕入葬后这么久,灵依旧十分完整。</p>
按理说,这是好事,可物极必反,这意味着他虽然死了,却依旧保存着完整的记忆,想要“欺骗”他,就算是修改记忆,也得兼顾上漫长的前后,难度反而更大了。</p>
李追远将手放在他面前挥了挥,又呼喊了两声,不出所料,他毫无反应。</p>
仿佛在他“看来”,李追远不过是另一个企图占据他身子的阴差。</p>
事实,也的确如此。</p>
少年选择向外走去,自己的时间很紧迫,容不得浪费。</p>
现实中,降临于墓主人体内的那三位,虽然突破了规则,却也延续了规则,当新的平衡被搭建起来后,对方的注意力反而都被锁定在身前“四个人”身上。</p>
这相当于给了李追远敢于灯下黑的机会。</p>
可少年现在的压力极大,负担极重,一边维系着现实局面,一边还得偷偷施展黑皮书秘术,因此,少年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见效。</p>
通盘修改墓主人的记忆来不及了,李追远打算与其完成共鸣。</p>
他本人肯定不合适,但有一个人,倒是有着相似的经历。</p>
重新回到灰雾中的李追远,形象快速发生变化,变成了……赵毅的模样。</p>
再次从雾中走出,进入电闪雷鸣的院子,在墓主人面前坐下。</p>
“赵毅”开始变小,从成年人形象变成了婴儿,其身边则不断出现“父母”“族中长辈”等等形象。</p>
婴儿时期的“赵毅”,一边承受着生死门缝发作所带来的痛不欲生,一边苦苦伸出小手企图获得温暖与慰藉,得来的却是“父母”的不满与憎恨,以及族中长老将其视为微小概率下才会成功的冰冷计较目光。</p>
赵毅偶尔会以玩笑的口吻,提起自己的过去,李追远也从未与赵毅深入交流过彼此的童年生活。</p>
毕竟,他们俩,都不太喜欢自己的童年。</p>
但在有着“主题关键词”的前提下,李追远还是能很轻松地对“赵毅过往”进行补全填充。</p>
一边展示时,李追远也在观察着墓主人的反应。</p>
墓主人……没反应。</p>
这让李追远开始自我纠错,纯粹的“悲惨共情”看似效果会很好,但对于墓主人这种存在来说,还是会显得过于平淡。</p>
少年马上调整了自己的方案,先前他为了着重展示赵毅过去的悲惨,故意将“老田头”这个人物给去除了。</p>
要惨就惨得彻底点,别整出什么希望与温情,这样才极端。</p>
可如果没有温情的点缀,又怎么能衬托出那段岁月的不易。</p>
有点以动衬静的意思。</p>
新一轮展示中,老田头的形象出现,在全家人都在冷眼旁观赵毅什么时候会夭折时,只有这个外姓的奴仆,陪着小少爷玩乐,辛苦守在床边,再背着他出去看外面的孩子们玩耍。</p>
老田头的形象渐渐展开后,墓主人出现了情绪波动。</p>
这里,也不再是一成不变,墓主人身边,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妇人,她将墓主人搂在怀里,泪如脱线珍珠。</p>
这是他的母亲。</p>
她将自己的孩子生下,然后一路目睹自己孩子的“病痛折磨”,她未曾放弃,一直陪伴。</p>
大概,这也是墓主人能硬挺着,将这绝望的人生不断延续的原因吧。</p>
画面的变化中,四周出现了白幡,扬起了纸钱,墓主人的母亲病逝了。</p>
母亲的离开,让墓主人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义,他闭上了眼。</p>
虽然这里呈现的是“赵毅”与墓主人的过去,可李追远作为旁观者,也依旧得到了触动。</p>
来到南通后,李追远才接触到了玄门,打开通往另一扇世界的大门。</p>
可还有一个无法忽略的点,那就是直到回到南通见到太爷他们这帮人前,过去的李追远从未觉得自己的生活里缺了什么,也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不对。</p>
因为未曾拥有甚至未曾感受,所以都不会觉得自己缺少。</p>
人,有时候并不是单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,你的存在,本身也是其他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价值。</p>
哪怕当下没有,可正是这种寻找发现与建立的过程,赋予了生命长度的意义。</p>
少年仰起头,别人的故事,在自己心里留了痕,他正笨拙地去进行捕捉和记录。</p>
等回过神来时,才发现墓主人不知何时,已不再坐靠,而是站在了自己面前。</p>
连李追远都不清楚,成功触发他的,到底是赵毅的故事,还是自己的感同身受。</p>
这是一位天才,一位被埋没的天才,死后那么多年,其尸体依旧能够承受三尊那种存在的同时降临,足可见其天赋。</p>
如若他还活着,他其实有资格与自己和赵毅,坐在一起聊天。</p>
李追远:“你后悔了么?”</p>
墓主人沉默。</p>
少年知道,埋葬这一天才的,其实是天才自己,外界因素的影响,有,却不是主因。</p>
赵毅小时候的经历,比他更为痛苦,可赵毅咬着牙硬挺过来了,诚然,墓主人的家族没办法和九江赵那种庞然大物去比较,可一遍遍上其身的阴差,足以让他截流下很多东西,只是他没选择迎难而上,用血淋淋的双手挖开自己头顶上那坚硬的冻土。</p>
墓主人开口道:“后悔了。”</p>
回答时,他目光看向的,是还在继续表演的“赵毅”。</p>
童年的折磨阶段已经结束,李追远没喊停,现在的“赵毅”,进入了意气风发阶段,被家族视为未来再造龙王的希望。</p>
李追远:“可惜,你已经死了,没机会从头开始。”</p>
墓主人:“嗯。”</p>
李追远:“不过,反正已经死了,倒是可以发个脾气。”</p>
墓主人笑了。</p>
李追远:“过去的那些阴差什么的,都是小鱼小虾,这次在你尸体上的,是三尊大的,是很好的报复对象。”</p>
墓主人:“对。”</p>
下一刻,李追远感知到,墓主人彻底被自己给“控制”。</p>
这是少年自学会使用黑皮书秘术以来,最特殊的一次使用体验。</p>
与其说是“控制”,倒不如说是红线的另一种展开方式,墓主人不是被自己主导了意识,而是在配合自己的指令,在协同合作。</p>
魏正道的黑皮书秘术讲究的是一种霸道,万物皆有灵,万物皆可为我所控。</p>
李追远隐隐觉得,这次自己似乎为这秘术找寻到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。</p>
普通的尸体甚至是那些死倒的尸体,对现在的他而言,控不控制,没什么意义了,反正都吃不住润生的一记铲子。</p>
而那些生前强大的尸体,与其去强行摧毁再构建,将其变为自己手中的傀儡,失去生前很多能力,倒不如走另一种方式,“唤醒”他们的同时,也给予他们一定自由。</p>
李追远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异想天开,黑皮书秘术能被自己改进,真的不奇怪。</p>
因为创造这一秘法时,魏正道还处于“生病”阶段,他还未曾开始给自己治病。</p>
在这一点上,自己绝对走在同时期的魏正道前面。</p>
外面现实里,萌萌的毒罐快消耗完了,自己得把意识回收,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。</p>
李追远准备离开,可刚走到灰雾前,就停下脚步,转身回头,看向墓主人,问道:</p>
“你学术法,快不快?”</p>
“不知道。”</p>
他未曾入门,没有基础。</p>
“这处墓穴,是谁给你选的?”</p>
“我生前,自己选的。”</p>
“为什么选这里?”</p>
“母亲除了我以外,还有弟弟妹妹,另外,家里人养我这个废物,养了二十几年,我希望他们以后,都能过得好一些。”</p>
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,我问的是,什么原因,让你选择这里下葬?”</p>
“感觉。”</p>
李追远点了点头。</p>
长期被阴差上身,并不是什么都没能留下,他见得多了,也第一视角体验得多了。</p>
这相当于,他一直在教室里听课,只不过没有学位证书,且不参与考试出成绩。</p>
李追远:“那我教你一个术法,看看,你能不能快速学会。”</p>
墓主人:“你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就是了。”</p>
李追远:“不一样,这个术法,我不能带着你做,因为那时,我可能与你已经断了联系。”</p>
墓主人:“对那三位而言呢?”</p>
李追远:“巨大的惊喜。”</p>
墓主人:“好,我学。”</p>
外面现实中,阴萌的最后一批毒罐用完前,李追远在心底告诉她,下一轮攻击结束后就后退换赵毅顶上,然后她准备祭祀。</p>
接下来术法学习的这段时间,就得靠压榨彬彬哥来实现。</p>
短暂的学习时间结束。</p>
李追远:“你学会了。”</p>
墓主人点点头,将双手放下,面带微笑:</p>
“我很期待。”</p>
……</p>
现实中。</p>
墓主人脚下的黑色纹路破碎,断去了那三位离开的路。</p>
时机,是李追远刻意把握的,选在他们三根香规则时间耗尽正欲离开时。</p>
早一点都不行,不能把他们提前逼急,要不然他们会受伤付出代价,但在场的自己等人,全都会死。</p>
规则是他们制定的,身为弱势一方,在没能力打破这规则前,就得努力做到比强势方更熟悉规则。</p>
当然,熟悉的同时也得保持头脑清醒,因惯性使然,就容易天真地以为规则永远不会变。</p>
他们的反应出现了。</p>
三道不同颜色的光,自墓主人身上流转,分为红色、黑色和白色。</p>
红色的光在第一时间就去剪除李追远与墓主人尸体之间的连系,刹那间,大量极端负面情绪,开始冲击李追远的精神。</p>
少年身形摇晃,重新单膝跪伏在地,面露痛苦,却依旧死死咬着牙,与其继续进行那自不量力的拉锯。</p>
之前的身体状况,是真实的,先前的负担也着实太重,并不是演的,但现在,确实是演的。</p>
阴司的特色折磨方式,就是对魂体意识上的酷刑煎熬,红色光亮所代表的那位,此刻算是一种路径依赖了。</p>
殊不知,这些极端情绪,在少年这里根本不管用,他是一个怪胎。</p>
虽然这个怪胎通过一些手段,让自己稍稍变得正常一些,是可以受这些情绪影响了,但对李追远而言,只不过是多了一道流程,只需将这些垃圾转移进自己意识深处本体建的那座鱼塘当饲料即可。</p>
少年也清楚,这种方法,注定不可能欺骗对方太久,但也不用太久,够用即可。</p>
黑色的光亮在上方形成了一道低矮的乌云,一时间,四周漆黑如墨。</p>
他在以这种方式,来规避头顶上方目光的探查,为三人的存在做遮蔽。</p>
白色的光芒,则先在墓主人身边围绕一圈,形成一道屏障,然后,开始向外迸发。</p>
他们又一次突破了规则,但这次,付出了代价。</p>
这些光亮,算是他们的本源,此刻的所有动作,都是一种消耗。</p>
虽然不算多,烈度也不高,但往往活得越久的存在,就越是会在这方面表现出抠门与吝啬。</p>
而且,规则突破后,旧有规则的影响还被部分保留,比如现在,他们没办法继续操控墓主人的尸体进行战斗。</p>
原本,他们是这具身体的临时主人,现在,变成了窃据于此的小偷。</p>
李追远的呼吸变得急促,他在以这种方式,给赵毅传递信号。</p>
赵毅双臂张开,胸前生死门缝快速旋转,那道抽出来的白光被他拉扯了过来。</p>
一声惨叫,自赵毅口中传出,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,眼眸向上翻去,彻底变白。</p>
以一人之力,硬抗那位释放出的魂力,哪怕那位并非使出全力,却依旧十分可怕。</p>
可这会儿,他不扛就没人能扛了。</p>
润生和林书友已到力尽边缘,二人此时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击。</p>
铲面与双锏拍在了那道白光屏障上,屏障颤抖后,将二人弹开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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