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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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孕了。</p>

在回老家的途中，李追远其实就设想过这一可能。</p>

因为白家招婿的目的，就是这个。</p>

按白家镇传统，赘婿上门后，当其所嫁的那位白家娘娘受孕成功时，赘婿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。</p>

如果诞下的是男孩，男孩也会被处理掉，只有诞下的女孩，才能成为白家镇的一份子。</p>

所以，正常情况下，薛亮亮现在，其实已经该死了。</p>

他之所以还能一次次跳江，只是无法入门，却并未遭遇危机……</p>

一是因为当初秦叔曾打入过白家镇，就差一点时间，就可以将整个镇子打穿；</p>

二是因为，这位白家娘娘，怕是已经嗅到了自己的身份，并对此深以为忌惮。</p>

历代白家镇赘婿里，薛亮亮的婆家地位，已经是最高的了，这是因为他有一个极其强势的娘家。</p>

李追远：“所以呢？”</p>

新娘开口道：“请您见谅，我白家镇自有传统在。”</p>

李追远反问道：“哦，你们还打算杀了他？”</p>

新娘：“未曾，也不敢。”</p>

李追远再次反问道：“那你们的传统，这会儿又跑哪里去了？”</p>

新娘：“特殊之时，自当行便宜之事。”</p>

李追远继续反问道：“所以，这传统压根就不存在。”</p>

新娘沉默了。</p>

李追远：“回话。”</p>

新娘：“我白家，已给出足够尊重与礼遇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不够！”</p>

新娘再次沉默，寒冷的眼眸，透过水幕，看向站在岸上的少年。</p>

熊善当即向前一步，呵斥道：“放肆。”</p>

江面上，立即浮现出十二只稻草人，全部抬头，将那新娘围住。</p>

新娘闭上了眼，语气中透露着一股无奈：“您想如何？”</p>

李追远摇摇头：“我懒得想。”</p>

新娘：“您这是在强人所难了。”</p>

李追远微笑道：“当初，也没见你们多通情达理。”</p>

新娘：“我们，有过协议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协议，是与我签的么？”</p>

新娘：“您这样，我白家无所适从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因为，你们还未正确摆放好自己的位置。”</p>

新娘：“请您明示。”</p>

李追远弯下腰，捡起一块石头，然后朝着江面上丢了过去。</p>

“啪！”一声，石头落水，溅起水花。</p>

“我从一开始，就不喜欢你们，甚至，我都不希望你们存在于南通地界上。</p>

摆在我面前的，有两个栅栏。</p>

一个栅栏是，白家曾说过，所有白家娘娘不得再上岸。</p>

另一个栅栏，就是我那位一有空就喜欢回南通跳江的朋友。</p>

第一个栅栏破烂不堪，拦不住我，因为我不喜欢来自活人的承诺，在我眼里，死人才会永久的信守诺言。</p>

第二个栅栏，确实让我有些难办。</p>

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把这第二个栅栏搬走，我会很感谢。”</p>

李追远从未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。</p>

他是来调解夫妻矛盾的。</p>

人与人之间的矛盾，需要靠讲理来化解，但前提是，双方都是讲理的人。</p>

白家，显然不是。</p>

李追远从小就喜欢观察人，去剖析他们的行为逻辑，好去理解和模仿。</p>

他发现，现实里，不喜欢讲道理的人，往往智商表现不高。</p>

但这一类人，往往又对一件事很是敏感，那就是——生存危机。</p>

当遇到生存危机时，他们立刻会变得很聪明很警惕，然后靠本能，做出最正确的选择。</p>

简而言之，就是有些人，你要是真把他们当人看，不仅你会不舒服，他们更会感到不适应。</p>

正如柳玉梅对白家的称呼：一群躲在江底下做着成仙梦的白老鼠。</p>

新娘消化了少年的话，对着少年轻轻一福：</p>

“奴家，晓得了。”</p>

李追远留意到，她两次自称“奴家”。</p>

一次在开头，说自己怀孕了。</p>

一次在这里，说自己知道了。</p>

这两句话，她是以自己个人的身份来说的，至于中间的对话，则是代表整个白家镇来说。</p>

这不由得让李追远有些怀疑，她是不是故意的。</p>

她是白家镇里地位最高的白家娘娘，听亮亮哥说过，他找到她时，她的棺材被放置在白家镇祠堂里。</p>

而其余白家娘娘，则都坐在镇上民居内。</p>

并且，她能下令让所有白家娘娘不得上岸。</p>

但有些时候，哪怕地位最高的那个，也会身不由己。</p>

她权力与地位的法理性来自于白家传统，所以她没办法带头去破坏这一传统。</p>

除非，出现巨大的外部干预力量，让上下觉得，妥协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。</p>

她本可以事先与薛亮亮把事情说清楚，但她却选择什么都不说，连人都不见。</p>

这不是逼着薛亮亮去找外援么？</p>

呵，</p>

要真是这样的话，岂不是说明，亮亮哥还真和这位白家娘娘，处出了真感情？</p>

这种事，发生在别人身上，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，但发生在薛亮亮身上，却又让人觉得很正常。</p>

因为他李追远本人，绝对是世上最难相处的一类人之一。</p>

可即使如此，依旧在河堤工地夜宿时，因薛亮亮演讲时的那句“我的未来在祖国的西南”，而产生了好感与好奇。</p>

早上餐桌上，老太太听说自己要来调解夫妻矛盾时，那眼神可是诧异得很。</p>

是啊，</p>

换做其他人，自己怎么可能愿意专程跑过来，就为了处理这种事？</p>

只能说，有些人，他身上就是带着这种特质，走到哪里，都能发出吸引人的光芒。</p>

一念至此，李追远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。</p>

因为自己很可能被利用了。</p>

而且这种利用，只有在结束时，你才能知道，根本就无法事先察觉，就算察觉了，你还得必须配合着来。</p>

甚至，你根本就无法得到准确答案。</p>

因为接下来这位白家娘娘无论对薛亮亮做什么“柔情蜜事”，都可以解释成屈服于龙王家的淫威。</p>

哪怕，她亲口承认说是故意的，也没用。</p>

李追远不喜欢这种感觉，却又无可奈何。</p>

这时，新娘往后退了三步，身上的水幕追随她移动。</p>

她跪了下来，上半身挺直，双手呈拱形，先抬至额前，右手在外左手在内，再将双手下拜于腹部位置，这是在行肃拜礼。</p>

古时女子身上首饰众多，就以此礼拜长辈或尊者。</p>

李追远对她挥了挥手。</p>

新娘身体缓缓下沉，最终，没入江面，风平浪静。</p>

“走吧。”</p>

李追远转身离开，熊善和梨花对视一眼后，跟了上去。</p>

坐上车后，刘昌平开车，将众人又送回到了李三江家。</p>

刘昌平被要求开着车去石港镇上加油，顺便在镇上找个旅馆住下来。</p>

熊善和梨花，则被李追远安排进了西屋。</p>

东屋是阿璃和柳玉梅曾住的地方，一直被锁着。</p>

太爷说过，这东屋得一直锁着，直到确定那位市侩的老太太不会把孙女许给自家小远侯。</p>

李三江年轻时不仅闯过上海滩，还参加过三大战役。</p>

你要说他真瞧不出柳玉梅平日里的那副细节做派背后寓意着什么，那也不太可能。</p>

在李三江的为人处事哲学里，跟有钱人，谈钱没什么意义，得多谈谈念想和感情。</p>

至于萧莺莺，李追远原本以为她会住西屋的，事实并没有，她晚上睡一楼棺材里。</p>

因为以前润生和谭文彬就爱睡棺材，冬暖夏凉，所以李三江对此也没当一回事。</p>

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波折，那就是梨花的孩子，也被萧莺莺带进棺材了。</p>

梨花推开棺材盖，看见里头躺在死倒身上睡得正香的儿子。</p>

这孩子，刚出生，就被爹妈带着一起行走江湖，那是真的见过世面。</p>

梨花伸手想要把儿子抱出来时，萧莺莺忽然睁开眼。</p>

不过，她也没做阻止。</p>

梨花将儿子抱起来，摇了摇，亲了亲。</p>

耍玩一番后，梨花又将儿子放回进棺材里。</p>

萧莺莺眼里似有不解。</p>

梨花笑了笑，帮他们把棺材盖合起来。</p>

当你迈出第一步，接受一种新事物后，你的接受度，会以可怕的速度提起来。</p>

白天梨花还对让死倒帮自己带孩子感到无比荒诞，晚上她就觉得这很不错了。</p>

有人帮你带孩子，那自己正好可以和丈夫好好去西屋过一过二人世界。</p>

李追远上了二楼，经过太爷门口时，听到了太爷的鼾声。</p>

估摸着，太爷得睡到天亮才会醒。</p>

倒是自己房间里，没有鼾声。</p>

推开门，看见薛亮亮坐在床边，双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，正小口小口地嘬着。</p>

“小远？小远！小远……”</p>

从疑惑到惊喜再到忧伤。</p>

当薛亮亮放下茶杯想要冲过来时，李追远抬起手，做了个止退的手势。</p>

“酒气重，臭的。”</p>

薛亮亮有些尴尬地笑了笑，然后打开了房间里的门窗，让其通风散味。</p>

李追远走出房间，在露台上的藤椅上坐下。</p>

薛亮亮端着一个脸盆走出房间，一边哼着歌一边去洗澡。</p>

聪明人之间的交流很简单，小远深夜才回来，一回来就嫌弃自己身上酒气，说明事情办好了。</p>

洗完澡后，薛亮亮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，整个人都显得清爽多了，就是有些胡子拉渣。</p>

而且细看下来，这大半年，他一直跟着罗工在各处工程上跑，风里来雨里去，曾经的稚嫩书生气已经被沧桑和棱角所取代。</p>

唯一没变的，是他的眼睛里，依旧有光。</p>

“亮亮哥，你酒量不错。”</p>

“嗐，在工地上练出来的，以前听人说喝酒能解乏，还不理解，现在懂了，我这还算好的，一线的施工人员更辛苦。”</p>

“不容易。”</p>

“不用急着同情我，你小子也快了，年后有个大工程要正式开始了，移民工作已经在陆续筹备中了。”</p>

“要移走很多人么？”</p>

“嗯，很多人会因此背井离乡，他们的家园，将被淹没于水底，无法再见天日。”</p>

李追远抬头，看向天空中的明月。</p>

薛亮亮从兜里掏出烟盒，抽出一根，点燃，深深吸了一口，再缓缓吐出：</p>

“所以，我们的责任很重，不把这个工程做好，我们对不起上上下下如此巨大的付出与牺牲。</p>

那一张张规划图纸，就是压在我们肩上的担子，这是一种可以触摸得到的使命感。”</p>

薛亮亮抖了抖烟灰，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。</p>

说起这个时，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目的，或者，是不好意思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中突兀地提起个人的私事。</p>

“下学期开学后，你在学校里的时间，就不会太多了，罗工肯定会抓你的壮丁的。”</p>

“哦。”</p>

李追远点点头，对此，他早有预料，要不然报这所大学做什么。</p>

薛亮亮连续抽了三根烟，等到他将第三根烟掐灭时，空气里弥漫着的那股子情绪，终于变淡了。</p>

“那个，小远……”</p>

“你居然能忍这么久。”</p>

“不矛盾，个人幸福融入祖国的建设发展嘛。”</p>

“天亮后，你就可以继续去跳江了。”</p>

“是出什么事了么？”</p>

“好事。”</p>

“好事？”</p>

“你要当爸爸了。”</p>

薛亮亮整个人僵在那里许久，然后忽然捂住嘴，生怕吵到别人的他只能压抑住自己的笑声，在原地开始蹦跳。</p>

李追远将脑袋靠在藤椅上，晚风带着寒意，吹动他的头发。</p>

薛亮亮伸手抓住李追远的胳膊，晃了晃，说道：“小远，你知道么，我要当爸爸了！”</p>

“啊，真的么？真是恭喜你。”</p>

“哈哈哈！”</p>

薛亮亮再次捂着嘴，笑得肩膀一抽一抽的。</p>

好不容易，他彻底平静下来，开始不断深呼吸。</p>

“小远，那为什么？”</p>

“不用计较这些了，反正事情已经解决了。”</p>

“好，我知道了。”薛亮亮点点头。</p>

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藤椅上，一起静静地看月亮。</p>

过了好一会儿后，薛亮亮开口问道：</p>

“小远，你说我孩子以后得叫什么名？”</p>

“问润生哥吧。”</p>

“让润生取名？那个，我的意思是，你帮我先取一下，你小子脑子里记得的古籍多，帮我取个有寓意的，男女都各取一个。</p>

哦，对了，第一胎是姓薛的。”</p>

薛亮亮对这一点很在意，因为这意味着他不是上门女婿，虽然女方从不出来，次次都是他主动去上门。</p>

“哥，你自己取吧，我不合适干这个。”</p>

“啊，好。”薛亮亮叹了口气，“好梦幻啊，我居然要当爸爸了，你说我爸妈要是知道了这件事，他们会不会……”</p>

“被吓死。”</p>

薛亮亮笑了笑，然后有些无奈地点点头。</p>

李追远站起身：“我要去休息了。”</p>

“嗯，你去休息吧，我再坐一会儿。”</p>

李追远向屋内走去。</p>

“谢谢你，小远。”</p>

……</p>

翌日早晨，李追远起床后，没能在房间里看见亮亮哥。</p>

他相信，亮亮哥现在肯定也不在家里。</p>

端着塑料盆准备去洗漱，刚出门，就看见李三江坐在藤椅上，抽着烟。</p>

大早上的，风凉，李追远知道太爷是晓得自己回来了，就故意坐在那儿等自己睡醒出来。</p>

“太爷。”</p>

“小远侯。”</p>

李三江马上掐了手中刚点起来的烟。</p>

将少年抱起时，他用力掂了掂：</p>

“太爷我快抱不动喽。”</p>

“可以用背的。”</p>

“呵呵。”李三江将李追远放下来，“洗漱去吧。”</p>

“嗯。”</p>

李追远刷完牙，正倒热水准备洗脸时，看见太爷穿上了他昨日买的正装走了出来，手里还提着另一套。</p>

“合身，合身得很，我们家小远侯是会买东西的，太爷我很喜欢。”</p>

李三江对着李追远原地转了两圈，说道：“我再换上这一套给你看看？”</p>

“好呀。”</p>

“你等着。”</p>

李三江进了屋，把另一套换上走了出来。</p>

“这一套更有派头，穿出去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村长驾到哩！”</p>

“太爷，我桌上有钢笔，您可以拿一支，挂胸口袋子上，就更像了。”</p>

“好，听我们小远侯的。”</p>

李三江真就去了少年房间里，选了一支看起来最便宜的钢笔，挂在了胸口口袋上，再负着手，大摇大摆地走出来。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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