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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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追远不知道他是谁，至少，现在的李追远不知道。</p>

但男孩能从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身上，获得一种极强的熟悉感，似乎自己曾和他朝夕相处过。</p>

可寻遍记忆角落，却始终无法搜索到有关于他的痕迹。</p>

男孩深吸一口气，闭上眼，他现在确定了一件事：</p>

自己应该是失忆了。</p>

“脑雾”对记忆的覆盖，能为梦境提供更多的操作空间，它是一种枷锁，困住你后，才好对你上刑。</p>

正常来讲，以梦鬼的层级再结合其眼下所拥有的条件，它所营造出来的梦，“脑雾”近乎是无解的。</p>

李追远的优势在于，他不会在刑罚中消沉麻木，而会主动进行克服与适应。</p>

这种对手，需要梦鬼付出更多的精力来对付。</p>

可实际上，要是每次在这个梦境里，都能看见眼前这个模糊的人，那所形成的冲击，就足以撬开脑雾枷锁。</p>

哪怕，只是撬开些许缝隙，但以少年的智力，就能快速分析测算，推导出更多东西，从而将整套枷锁挣开。</p>

当意识到自己失忆后，李追远就站在那里，开始了思考。</p>

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，这里的人和物。</p>

自己的母亲、海盗船上的老人，碰碰车场地里的女孩，鬼屋里能引起自己内心触动的四个场面，他们到底具备着哪些象征意义。</p>

当自我的认知开始出现时，梦境也就不再具有完美的代入感，当自我认知足够强烈时，就是梦境坍塌的开始。</p>

之前很多次，每到这个阶段，梦鬼都会把李追远从这个梦里拉出来，然后再“投送”进去。</p>

这是它的成功路径依赖，再厉害的刺头，多丢进去煎熬经历几次，也就能慢慢磨平其棱角。</p>

这也是李追远先前进入游乐园时，能清晰感知到“脑雾”逐渐形成，记忆渐渐被覆盖的原因所在。</p>

他身上的这套枷锁，不停地被套上又不停地被撬开，次数多了……枷锁自然也就松了。</p>

坐在椅子上的那人低下头，看向男孩，说道：</p>

“你又开始了。”</p>

李追远勉强地睁开眼，一边继续高强度思考的同时一边开口问道：</p>

“您能帮我中止么？”</p>

“啧。”</p>

那道模糊的身影发出一声咂舌之音，每次他主动与男孩说话时，男孩都能从自己的语气和内容里提炼出内容，问出不同的话。”</p>

第一次问：你是谁。</p>

第二次问：这里是哪里？</p>

第三次问：我在做梦么？</p>

……</p>

到这一次，他直接请求自己出手。</p>

身影知道眼前男孩处于怎样的阶段，他的每次梦境记忆并不相通，次次见自己都是初次，却真就只凭自己的话语，来进行迭加分析。</p>

这个男孩，是默认了过去那么多次的他自己，都做过哪些回应。</p>

这思维，竟是如此的理性。</p>

不过，这男孩很快就要消失了。</p>

和之前很多次一样，男孩次次将明悟时，马上消失不见，然后过一会儿，他又会走到自己面前。</p>

但接下来，男孩的举动，让身影下意识地稍稍坐直了身子。</p>

“啪！”</p>

男孩用力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，然后甩了甩脑袋。</p>

别人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强行清醒，男孩这么做，是为了中断自己的清醒。</p>

他打断了自己的思考，不再去分析此时的环境，强行维系住了留在这里的代入感。</p>

难得糊涂。</p>

“呵呵呵……”</p>

身影发出了笑声，他觉得这孩子变得有趣起来。</p>

李追远则开始深呼吸，他强迫自己的思维不再继续发散，让自己的脑子尽可能转得慢一点，不要去多想。</p>

男孩再次扭头看向那道模糊的身影，问道：</p>

“接下来，我们该做什么？”</p>

强烈的熟悉感，让李追远下意识地将对方当做了自己人。</p>

身影反问道：“为什么是我们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不知道。”</p>

身影：“我可不认识你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也不记得你。”</p>

身影：“所以，我们有什么关系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们，应该是有关系的。”</p>

身影：“孩子，可不要随便认亲戚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你不打算做点什么吗？”</p>

身影：“你觉得我需要做点什么？”</p>

“比如，离开这里。”</p>

“哦？”</p>

“你似乎不喜欢自己出现在这里。”</p>

“并不是。”</p>

李追远再次问道：“那你不喜欢的是：自己竟然能出现在这里？”</p>

“啧。”</p>

这是身影第二次发出咂舌音。</p>

一个记忆被覆盖的孩子，竟依旧能这么聪明。</p>

这世上绝大部分人，去回看小时候的自己，都会有种傻得可爱的感觉。</p>

身影：“你多大？”</p>

李追远举起手：“我现在不能思考这件事。”</p>

思考了，就要消失了，然后再次见到这道身影，一切从头来过。</p>

身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，这话问得其实没什么水平，因为不管这孩子真实年龄到底有多大，哪怕他在现实里是个老叟，也依旧无法改变其孩童时就已绝顶聪明的这一事实。</p>

李追远再次开口道：“你为什么不希望自己能出现在这里？”</p>

身影：“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你不想聊天的话，刚刚就不会主动开口。”</p>

身影：“嗯……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死了，但能出现在这里，证明我还没死。”</p>

“你没死？”</p>

“怎么，你觉得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？”</p>

“不……”李追远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，“我为此感到悲伤。”</p>

“什么意思？”</p>

“我不知道，但好像，如果你死了，应该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。”</p>

“的确，对我而言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不，是对我而言。”</p>

身影沉默了。</p>

李追远继续道：“你为什么没有死呢？”</p>

“嗯？”</p>

“你怎么回事，为什么没死，为什么不去好好死？你该死的。”</p>

身影低下了头，仔细端详着男孩。</p>

男孩的失落和遗憾，不似作假。</p>

但很难想像，一个连记忆都不全的小家伙，此刻正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难过，而且是发自肺腑。</p>

身影：“抱歉，让你失望了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该抱歉的是我，平白无故希望你死，咒了你。”</p>

身影摇摇头：“不，这是祝福。”</p>

随即，一大一小，一清晰一模糊，两个人，彼此陷入沉默。</p>

这次，主动打破沉默的是身影，他问道：</p>

“你姓什么？”</p>

“李，我叫李追远。但我不确定，我在这里的名字是否准确。”</p>

“哦，姓李啊。”</p>

“你是在担心什么吗？”</p>

“没有。”身影摆了摆手，“因为我根本就没留下过后代，我很确定。”</p>

“很莫名其妙？”</p>

“如果你活得够久，或者叫存在的时间够久，类似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，你也会有。”</p>

“活太久，也没什么意思，它会把以前的美好记忆都冲得寡淡。”</p>

“赞同。”身影笑着道，“呵呵，看来，你真实年龄，应该挺大的了，没八十，也该有七十。”</p>

“应该吧。”李追远再次敲了敲自己的脑门，打断本能思考进程，“我也觉的，和你聊天时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，如你所说，我应该年纪很大，才能和你有共鸣。”</p>

“其实，你年纪就算再大，在我眼里，都只是一个小家伙。”</p>

“凭什么？”</p>

“这世上，比我存在时间更久的，不是没有，但哪怕和我同龄甚至比我矮很多个辈分的，也不应该像你现在这样，被滞留在这儿。”</p>

“哦，很新奇的一个思路，你到底活了多久？”</p>

“没法测算，你能给我一个准确纪年么？”</p>

“抱歉，不能。”李追远摊开双手，看着自己稚嫩洁白的手掌，“如你所见，我这么老的一个人，都变成一个孩子了。”</p>

“嗯。但这么说吧，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，都在想着怎么去死。”</p>

李追远继续看着自己的双手：“但我好像还想继续活着。”</p>

“你确定？”</p>

“确定，我似乎只是希望你死，但我，没轻生的念头，应该，还是挺想活的。”</p>

“小家伙，你为了这句话，居然铺垫了这么久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帮我一把。”</p>

“你凭什么认为，一开始拒绝帮你的我，在和你聊了一会儿天后，就会改变主意选择帮你？”</p>

“我不知道。”李追远摇了摇头，“但我似乎也会这么做。”</p>

“嗯？”</p>

“如果觉得有趣的话。”</p>

“呵呵呵呵呵……哈哈哈哈哈哈！”</p>

身影起初只是正常的笑，然后笑得越来越大声。</p>

他觉得自己和这个男孩聊天时，有一种奇妙的妥帖舒适感，别人只是拍马屁，这男孩，像是在不断拍自己的心窝子。</p>

身影：“好，我帮你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谢谢。”</p>

身影站起身，离开椅子，指了指外头，说道：“其实，这里早就该坍塌了的，但现在，居然又稳住了。”</p>

“为什么？”</p>

“因为进来的太多了，原本只需进来一个，这里都得崩塌，可问题是，包括我在内，这次偏偏进来了三个。</p>

三方，都彼此带着一点忌惮，反而成了一种三国鼎立的格局。</p>

或者说，是彼此都懒得搭理这件事，觉得抹不开这个面子，都希望让另一方把这里办了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抱歉，害你丢面子了。”</p>

“无妨，以前我有段时间，确实挺珍惜脸皮的，生怕脸皮哪天掉地上被人踩到了。</p>

现在，倒是无所谓了。</p>

不过，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，不止外头那条小鬼吧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你是想帮忙帮到底？”</p>

身影：“顺手的事儿，把你弄出来后，你又栽进去了，那我不是白费功夫了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应该没什么仇人的。”</p>

身影：“那就是别人在找事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应该是的。”</p>

身影：“那你想怎么办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如果可以的话，我还是希望不要有仇人。”</p>

身影：“看来，你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小老东西，你的子孙们，在你面前，怕是大气都不敢喘。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还真想见见他们。”</p>

“没啥意思，要是生出来了蠢货，见得都嫌烦，觉得脏了眼睛。”</p>

李追远顺着这话思索了一下，心里竟有种共鸣。</p>

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，是个蠢货。</p>

可转念一想，要是自己的孩子很聪明，他又觉得很是排斥。</p>

李追远：“我应该没有孩子。”</p>

“你确定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因为，我不喜欢小孩。”</p>

身影：“我也是。”</p>

李追远仰起头，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身影，问道：</p>

“所以，这就是你之前看我来了很多次，却都没主动干预的原因么？”</p>

身影没回答。</p>

“你一开始是讨厌我？”</p>

身影依旧没回答。</p>

“还是说，你讨厌的，是过去的你自己？”</p>

身影这次终于开口了，他说道：“别说了，已经开始反胃了。”</p>

“抱歉，让你感到恶心了。”</p>

“没事，那是之前，和你聊聊天，感觉还挺不错的。”</p>

“离开这里后，还能继续和你聊天么？”</p>

“应该聊不到了，我在的地方，你找不到。”</p>

“那真可惜。”</p>

“先带你出去吧。”</p>

“好。”</p>

身影伸出手，李追远将自己的手递过去。</p>

一大一小两个人，牵着走，走出了长廊。</p>

李兰，还在那里答题。</p>

答的是第三道题，她拿着毛笔，正在不停地隔空笔画着。</p>

身影：“她是谁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我母亲。”</p>

身影：“你母亲，在你认知里，无所不能？”</p>

李追远摇摇头：“她就是很聪明。”</p>

身影：“要离开这里了，需要再去打个招呼么？”</p>

李追远：“不去了，会恶心，她也是。”</p>

身影：“挺好的，母子连心。”</p>

身影牵着李追远，一路在无人的游乐场里行走，最后，来到了检票处。</p>

“那东西，几次三番想要更改这里，但因为我在，它改不动。”</p>

“谢谢。”</p>

“不用谢，它不去改那两处，却只改我，真让它改成了，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？”</p>

“我很好奇，那两处，是谁？你认识么？”</p>

“别说，那俩人，我还真都认识。”</p>

随即，身影忽然再次发笑，“哈哈哈哈哈哈！”</p>

李追远：“笑点在于，其中一个不是人，而且还是在传统文化语境里，很有存在感的事物？”</p>

身影：“你早生个千年该多好，那样我到处自尽时就把你带着，就算自尽不成功，有人一起聊聊天，也不至于发闷。”</p>

“我应该活不了那么久。”</p>

“有太多能活很久的方法了，但代价是，会变得人不人龟不龟的。”</p>

“那是只乌龟么？”</p>

“没错。给你个忠告，年纪大了后，早点安排自己后事。人生，需要死亡才完美。”</p>

“受教了。”</p>

身影松开了李追远的手，他走向检票处，他走了出去。</p>

售票处前方的桥上，梦鬼瞪大了眼睛，手中的烛焰，开始快速飘动。</p>

它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临头一刀，更是将祸水东引的操作，在脑海中模拟了不知多少遍。</p>

可偏偏，三方它一个都惹不起，但这三方，竟又默契地停在那里。</p>

等着挨宰的感觉，比挨宰更痛苦。</p>

现在，有一位，他出来了。</p>

梦鬼惊恐的同时，也算舒了口气。</p>

它没准备下跪，因为它清楚，自己搞出来的事，再下跪再磕头再求饶，也都没意义。</p>

但它还是跪了。</p>

在那个人出现时，就在自己作为主场的梦里，它跪下了。</p>

有些存在，他的眼神，哪怕很模糊，但只需要他真的特意注意到你，那你的所谓“骨气”，根本就无法支撑起你的膝盖。</p>

“你是怎么把我拉进这个……”</p>

身影有一事未明。</p>

先前的他，沉浸于自己居然还没死的巨大颓废感中，现在的他，倒是有余心来探寻一下，这个小玩意儿，是怎么能把他给拉进梦里的。</p>

而且，拉的还不仅仅是自己，还有另外两位。</p>

这就等同于一个乡下村里的小财主，摆了个简陋的席，结果请来了三位皇亲国戚。</p>

但身影的这话还没问完，他就发现，自己正在消散。</p>

率先消散的，是他的双脚，只一会儿，就已消散到腰了。</p>

他再一挥挥手，手臂也消散了。</p>

身影非但没有惊慌，反而大喜。</p>
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</p>

这笑声，把桥上跪着的梦鬼，都给吓懵了。</p>

它是梦境的制造者，最擅长制造匪夷所思的梦，但并不意味着，它本鬼也喜欢被这样揉搓。</p>

但当梦鬼鼓起勇气，再次看向前方时，它惊愕地发现，那道可怕的模糊身影，竟然消失了。</p>

它第一时间，想要尝试去修改李追远的那个梦。</p>

无法修改。</p>

这个梦，依旧处于脱离自己掌控的状态。</p>

那么，把那少年重新拉出梦里呢？</p>

可是这次，那个少年并未在梦中觉醒，自己似乎没有理由这般做。</p>

而且，那个大人物出来了又消失了，没拿自己怎么样。</p>

桥的东西两侧，也没继续侵袭过来。</p>

虽然自己现在依旧如同坐在火山口上，但只要岩浆没彻底迸发，那自己最好……什么都不要做。</p>

这是它的“家”，但当那三位进来后，它这个主人，只能在旁边跪着。</p>

身影在李追远面前消失，然后，身影又在李追远面前出现。</p>

它一下子变得残破得厉害，但正在快速恢复，缺了的胳膊和脚，又渐渐长了出来。</p>

李追远：“外面，很凶险？”</p>

先前的身影口气很大，仿佛解决这件事易如反掌，但看他缺胳膊断腿的回来，似乎并不是这样。</p>

身影：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，我已经死了！”</p>

一股莫名而来的喜悦，自李追远心底升腾起来。</p>

“恭喜！”</p>

身影：“同喜同喜。”</p>

李追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，然后坐了下来。</p>

身影高兴得，载歌载舞，他跳了挺久。</p>

虽然依旧模糊不清，但舞风飘逸，有一种名士风流的质感。</p>

终于，他停了下来。</p>

“我死了。”</p>

“嗯。”</p>

“我现在不是真正的我，因为真正的我已经死了，死成功了。”</p>

“我知道，但现在应该说正事。”</p>

“正事很棘手。”</p>

“嗯？”</p>

“因为真正的我已经死了，现在的我，可能只是我留在这世间的一部分鸡零狗碎。”</p>

“鸡零狗碎？”</p>

“这种东西我留下了不少，你知道的，有时候自尽失败，总会丢失点什么，怪不得，我总觉得不光是你，连我好像也忘记了一些东西，原来是这么回事。”</p>

“有点复杂。”</p>

“简单来说……”</p>

“就是你现在没办法办到先前可以帮我的事了？”</p>

“你总结得很准确。我走出这里，我就消失了。”</p>

“那……”</p>

“那没办法了，不过你不要急，你可以等等，等那两边谁先沉不住气，随手挥一挥，把这里给破开。”</p>

“好消极。”</p>

“的确。”</p>

“就没有其它办法了？”</p>

“我现在就只剩下个身影，能怎么办？”</p>

“我能帮上什么忙么？”</p>

“你？”</p>

“对。”</p>

“你学过阵法么？”</p>

“阵法？那种经书上和古墓里，经常看见的那种图案和布置么？”</p>

“你再想想。”</p>

“不能再想了，再想可能要从头再来，但我可以确定的是，在我这个年龄段前，我没真的接触过这些东西。”</p>

“风水之道呢？”</p>

“没学过。”</p>

“术法呢？”</p>

“没学过。”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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