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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回 窦小姐易服走他乡 许太监空身入虎穴

诗曰:

泪湿郊原芳草路,唱到阳关愁聚。撒手平分取,一鞭骄马疏林觑。

雷填风飒堪惊异,倏忽荆榛满地。今夜山凹里,梦魂安得空回去。

调寄“惜分飞”

人生在世,有兴盛必有衰败,有相聚必有离散。太平盛世中,人人安于守业,乐享升平;但若身处昏乱之世,但凡有一技之长的豪杰,无不渴望成就一番事业,即便历经波折也在所不惜。他们或聚首共谋,或四散天涯,谁又肯困守山林,老死家中?

且说金国俊、童佩之担心衙门事务缠身,先行告辞,赶回潞州。单雄信、王伯当、李玄邃三人无牵无挂,一路游山玩水,不知不觉已出了临淄界。李玄邃道:“单二哥,此番一别,不知何时再聚。本应送兄回府,只怕家中有事,只能在此分路了。”王伯当道:“小弟离家已久,不久定当再来探望兄长。”单雄信依依不舍,提议:“二位若不肯去我庄上,也不能就此草草分别。前面有处宝地,咱们痛饮一场再分手如何?”伯当、玄邃同声赞同。

单雄信手指前方道:“那是鲍山,乃管鲍分金之地。我等情谊虽不及管鲍,却也义薄云天,在此痛饮三杯,岂不快哉?”二人举目望去,但见鲍山高耸,绿树森森,偶闻虎啸猿啼,更显雄浑壮阔。山脚下三四十户人家,一间酒肆斜挑酒帘,三人下马进店,见草棚下已有几匹牲口正在吃草料。店主忙迎进草堂,端来热水洗脸。单雄信问:“门外牲口的主人在何处?”店主指了指左侧洁净的房间:“正在里面饮酒。”

单雄信正要去看,忽见门里有人探出头来。王伯当一眼认出,惊喜道:“原来是李贤弟!”李如珪闻声忙叫:“兄弟们出来,伯当兄到了!”齐国远快步走出,众人相见,一番寒暄。伯当问:“你二人怎会在此?”李如珪道:“且慢,里面还有位好朋友,待我请他出来。”说罢向门内喊道:“宝大哥出来,潞州单二哥到了!”只见一位气宇轩昂的伟丈夫阔步走出,李如珪介绍:“这是贝州窦建德兄。”

单雄信久闻窦建德之名,忙命人铺毡,六人重新见礼。王伯当问李如珪:“你二人在少华山逍遥,为何到了这里?”李如珪道:“自与诸位别后,我去清河访友,不想卢明月占据少华山,齐兄弟抵敌不过,只得迁至桃花山。孩子们报信到清河,我前日才回山。齐兄弟听说单二哥邀众友为秦伯母祝寿,窦大哥久慕叔宝与诸位义气,便趁此机会前往齐郡,一来拜访亲友左孝友,二来与诸位相见,故此同行。不知三位是拜寿归来,还是正要前往?”李玄邃道:“叔宝兄已不在家,奉差公出了。”齐国远忙问:“他又去了何处?”单雄信道:“说来话长,且先饮酒,再慢慢道来。”

众人入席,饮过三杯,李如珪再次询问秦叔宝的去向。王伯当放下酒杯,将众人备礼前往山东、在贾润甫店中请秦叔宝相会、席间程咬金认下劫银之事、秦叔宝烧毁捕批等事一一讲述。齐国远听得热血沸腾,拍案叫绝:“痛快!叔宝与咬金真是天下少有的爽快人,真豪杰!四海之内,不与这二人结交者,非大丈夫也!后来又如何?”

王伯当接着讲李玄邃求助来总管、柴嗣昌周旋刘刺史,幸得唐公三千两银子才了结赔赃之事,秦叔宝得以奉差启程。窦建德听罢,击案叹道:“朝廷这些贪官污吏,迟早要栽在我们弟兄手里!”李如珪笑道:“又触动窦大哥的心事了。”李玄邃好奇追问,窦建德便将自家遭遇娓娓道来:“小弟家住贝州,略有薄产,因父母早逝,生性粗豪,不事生产,仅存二三千金勉强糊口。去年妻子亡故,深秋去河间探亲,不想朝廷差官挑选绣女,州中百姓无论贫富,均被按等造册。小女线娘,年方十三,才色双绝,好读兵书,闺中舞剑如游龙,是我掌上明珠。州官得知小女未许人,竟将她列入一等。小女得知后,变卖家产,托人送了一二百金,希望豁免,可州官与阉党坚拒不允。她一怒之下,尽卖家产,招集勇士,竟要与州官差官对抗,幸亏寡嫂与侄儿劝阻,我也闻讯赶回,花费千金有余,才得免选。唯恐再生事端,只得让小女与寡嫂离开贝州,暂居介休张善士处。途中偶遇齐、李二兄,便结伴同行。”

单雄信道:“叔宝不在家,三位去了也无人接待,不如到我庄上畅饮几日,暂且放宽心怀?”又对伯当、玄邃道:“本想放二位回去,如今恰逢三位,就当陪他们再盘桓几日。”二人不便推辞,只得应允。齐国远道:“大家同去更有兴致,我们也正好认认单二哥的府上,日后好常来相聚。”李如珪道:“既如此,快取饭来,吃了好赶路!”

众人用完饭,单雄信叫人到柜台结账,连同齐国远三人先前的酒钱一并付清。出了店门,众人翻身上马,扬鞭赶路。行不多时,见道旁石上躺着一位老者,头枕曲肱,行囊撇在一旁。窦建德见状,疑心是老仆窦成,下马细看,果然是他,不禁大吃一惊,忙唤道:“窦成,你为何在此?”老者揉眼认出主人,忙道:“谢天谢地遇着大爷了!您出门后,贝州有人传言,州里因选不出出色女子,官吏又要重新搜求,得知我们躲避,便派人四下查访。姑娘见形势不妙,命老奴连夜赶来报信。”

此时五人俱下马立于道旁,窦建德握住单雄信的手,焦急道:“承蒙兄长错爱,本当随诸位到府上拜望,无奈此刻方寸已乱,急于回去查看小女下落,只好改日再登门致谢。”李玄邃叹道:“刚得相识,又要分别,连山川都为之黯然。”单雄信道:“这是兄长的正事,不敢强留。但有句话务必牢记:隋朝虽天子荒淫、佞臣残暴,但四方勤王军队尚多,还需暂且忍耐,避其锋芒。若介休不便安顿,不妨带令爱到敝庄与小女同住,万无一失;即便兄长要前往别处,也可免除后顾之忧。”齐国远插言道:“单二哥府上,莫说几个贪官,便是隋朝皇帝亲自来,也未必能讨得便宜!”王伯当也劝:“窦大哥,单兄所言皆是肺腑之言,您速回介休为好。”

单雄信又对伯当、玄邃道:“四海之内皆兄弟,一拜便可亲如骨肉。烦劳二位绕道,同窦大哥去介休。二位才思敏捷,不像我粗疏,务必探清情况,我们才能放心。”说罢向手下要了一封盘缠,拣一个能干的伴当嘱咐:“这五十两银子拿去做盘缠。三位爷到介休后,另寻住处,不可与窦大爷同住。探听小姐是否平安,或有其他变故,火速回报。”家人领命。窦建德向单雄信、齐国远、李如珪谢别,与伯当、玄邃上马离去。

单雄信见三人远去,对齐国远、李如珪道:“你二位若无急事,便去我家走走。”李如珪道:“山上还有弟兄们牵挂,不如就此散了,改日再聚。”单雄信不便强留,挥手作别,拨转马头,向潞州而去。

齐国远骑在马上,转头对李如珪道:“方才我们与窦大哥一同前来,谁知单二哥反让王、李二位兄长陪他去介休,难道咱们二人就注定是粗人,成不了大事?”李如珪点头道:“我也正为此事琢磨。或许咱们粗中有细,也能干出一番名堂。不如速速赶回山寨料理事务,再前往介休打听窦大哥女儿的情况。说不定他们三人办不成的事,咱们反倒能办成。日后单二哥知晓,也能明白我齐国远、李如珪并非只会杀人放火,还是有大用处的。”二人一拍即合,连夜赶回山寨,简单安排好事务后,带上两三名喽啰,抄近路向介休疾驰而去。

原来窦小姐见形势危急,在老仆窦成出发两日后,便女扮男装,带着婶娘和兄弟悄悄离开介休,恰好在路上与父亲窦建德相遇。窦建德又惊又喜,李玄邃和王伯当趁机劝说窦建德,一同前往单雄信的二贤庄暂避。

且说李如珪与齐国远赶到介休,在城外寻了处僻静的客栈安顿行李。次日进城打听,既不见王伯当、李玄邃二人的踪影,也不知张善士家住何处。二人在街巷中穿来撞去,只听得街谈巷议,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在议论:某家送了几千两银子,某家凑了几百两;可惜河西夏家的独生女,耗尽家财才凑了五百金,差官却不肯通融,硬是将她列入绣女名册。两人听了半天,满耳都是选绣女的消息,走得腿酸心烦,便拐进一家小酒肆喝酒。

正喝着,只见两个老人进店坐下,敲着桌子要酒,嘴里抱怨道:“这该死的世道,怎么就传出选绣女的旨意!搅得家家户户哭哭啼啼,日夜不得安宁。”另一个老人叹道:“名册已定,可惜咱们甥女没能幸免。可恨那些贪赃的阉党,自己没妻没女,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?”李如珪闻言,忙上前拱手问道:“老丈,请问如今负责选绣女的天使驻扎在哪里?”一老人答道:“刚刚从县里出发,往永宁州去了。”

李如珪听了,低头沉思片刻,伸手在齐国远胳膊上捏了一把,随即起身付了酒钱,匆匆赶回城外客栈,招呼手下带上行李,立即启程。齐国远疑惑道:“窦大哥还没找到,为何如此匆忙?”李如珪低声道:“窦大哥一时难找,不过有桩大生意找上门来。”他凑近齐国远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,“这岂不是天赐的好买卖?你带弟兄们走西山小路,穿过宁乡县,到石楼的清虚阁等候。切记按计划行事,不得有误。我即刻回山寨挑选精干弟兄,取上紧要物件,赶到石楼与你会合。”说罢二人翻身上马,分头行动。

再说钦差正使许庭辅从介休出发,先派兵士打着前牌前往永宁州通报,自己则乘坐暖轿,带着十来个随从和官兵,一路缓缓而行。途中住了两夜,那日午间,离永宁州还有五十多里,距清虚阁仅三四里时,忽然狂风大作,暴雨倾盆,天地间一片混沌。一行人被暴雨浇得浑身透湿,远远望见清虚阁,恨不得立刻进去避雨。

这清虚阁共有两三进,内有三间小阁,外有三间敞轩,一位老僧住在后院看守。众人狼狈进店,将许庭辅安顿在阁上坐下。随从们脱下湿衣,找来柴火在地上烘烤。正忙乱间,忽见门外驶来四五辆大车,载着肥猪、熟羊、鸡鹅、火烧、馍馍等食物,足有二十多盘,另有十六样精致盘盒专为许庭辅准备,还有四五缸老酒,一一摆放在地。一个“官儿”手拿禀帖,进阁说道:“永宁州驿丞贾文,差小人送下马饭来,迎接天使大老爷。”

众人引“官儿”到阁上,“官儿”跪地行礼:“小官永宁州驿丞贾文参见天使大老爷。”递上禀帖和礼单。许庭辅扫了一眼,吩咐“起来”,问道:“此处到州里还有多远?”“驿丞”答道:“尚有四五十里。州太爷担心大老爷旅途劳顿,特命小官先来伺候。”随从们将食盒抬到桌上,摆好杯筷。许庭辅对手下道:“下边的食物,你们和兵卫一起吃了吧!”众人闻言,纷纷下阁就餐,只剩两个贴身小内监站在阁后。“驿丞”见状,笑道:“二位公公也下去用些酒饭,小官在此伺候便是。”两个内监便也下楼去了。

没过多久,一个大汉捧来一壶热酒,朝“驿丞”使了个眼色便退下。“驿丞”忙用大杯斟满酒,跪地劝道:“外面风大雨急,请大老爷开怀饮下这杯暖酒。”许庭辅笑道:“你这官儿很会办事,等我回去跟部里说,升你做州官。”“驿丞”半跪谢恩。许庭辅举杯一饮而尽,顿时觉得天旋地转,一头栽倒在地——原来这“驿丞”正是李如珪假扮的。

另一边,齐国远假意款待许庭辅的手下,待他们吃了一阵,便将蒙汗药悄悄倒入酒中,挨个劝酒。众人喝下酒后,纷纷晕倒在地。李如珪招呼喽啰将许庭辅抬下阁楼,与两个小内监一起反剪双手捆住。他们将许庭辅塞进暖轿,扶着内监上马,把满车食物弃在原地,然后跨上坐骑,连夜向山寨疾驰而去。

许庭辅在轿子里沉沉睡去,直到深夜才悠悠转醒。他刚一睁眼,便惊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整个人也被牢牢捆在轿中,动弹不得。恐惧瞬间涌上心头,他扯开嗓子拼命大喊:“这是怎么回事!为什么要这般对我!”可四周皆是荒山野岭,任凭他喊破喉咙,也无人应答。他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抬着,一路颠簸到山下。
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有人猛地掀开轿帘,粗暴地将许庭辅拽了出来。他定睛一看,只见自己的两个亲随太监也被五花大绑,狼狈地站在一旁。三人面面相觑,吓得大气都不敢出。就在这时,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划破天际,三四十个凶神恶煞的强盗簇拥着他们,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寨。山寨里刀枪林立,杀气冲天,三间草堂正中摆着两把虎皮交椅,李如珪早已换下驿丞装扮,头戴包巾,身着红锦战袍,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。

许庭辅偷偷一瞧,认出眼前之人竟是昨日的“驿丞”,顿时吓得魂飞魄散,双腿一软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李如珪居高临下,厉声喝道:“你这阉狗!朝廷派你钦点绣女,就算是君王旨意,也该体恤民情!为何敲诈百姓几千几百两银子,害得家家户户妻离子散、倾家荡产?”许庭辅慌忙辩解:“大王明鉴!那些银子都是府县官吏借着名目贪的,我可分毫未取啊!”李如珪怒目圆睁,拍案而起:“放屁!我一路打听的清清楚楚,你还敢狡辩!小的们,把这阉狗拉下去砍了!留着这两个小太监……”话音未落,许庭辅已吓得涕泪横流,连连磕头求饶。

正在这时,外边传来一声通报:“二大王回来了!”原来是齐国远劫了许庭辅后,担心官兵追来,带着喽啰在半路埋伏了许久,这才返回山寨。他见许庭辅三人跪在阶前,赶忙说道:“李大哥,何必如此?说不定日后朝廷招安,咱们还得仰仗他呢!”李如珪哈哈一笑:“昨日在清虚阁,我还恭敬地给他敬酒,今日不过逗他玩玩,扯平罢了!”

两人快步上前,解开许庭辅身上的绳索,客客气气地将他搀进草堂,又是作揖又是赔罪:“多有冒犯,还请公公恕罪!”随即吩咐喽啰:“快摆上酒席,给公公压压惊!”不一会儿,丰盛的酒菜摆满一桌,三人入席坐定。酒过三巡,许庭辅战战兢兢地开口:“二位好汉,不知带我到山上,所为何事?”李如珪端起酒杯,慢悠悠地说:“公公有所不知,我们兄弟二人在这山上占山为王多年,打家劫舍的营生早已把附近州县搅了个遍。可如今世道变了,同行太多,客商都不敢从这儿过,山上粮草眼看就要见底。所以,想跟公公暂借一万两银子,充作粮饷,还望公公不要推辞。”

许庭辅一听,急得直摆手:“我奉旨出京,又不像客商随身带银子。就算路过州县,官员们送些薄礼,也是有限,哪有那么多钱孝敬你们?”齐国远听了,猛地一拍桌子,双目圆瞪:“公公,我可把话撂这儿了!你乖乖拿出一万两银子,咱们好聚好散;要是半个‘不’字,你这脑袋就别想留在脖子上了!”说着,“唰”地一声抽出腰间明晃晃的宝刀,重重地拍在桌上。李如珪见状,假惺惺地打圆场:“公公莫怕,你先出去和两位随从商量商量。”

许庭辅如蒙大赦,连忙起身,带着两个小太监来到月台。其中一个吓得满脸是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;另一个年长些的太监咬牙说道:“哭也没用!这些强盗只要银子。公公舍得些,咱们还能平安回去;要是不答应,别说脑袋,连尸骨都得扔在这儿!他们杀人不眨眼,哪会在乎咱们三条命?”许庭辅听了,又看看两人绝望的样子,咬咬牙道:“罢了!我去求求他们,放你去州里报信,看那些官吏怎么说。要是凑不出,就把我寄存在各府各县库里的银子取来!”

李如珪叫来喽啰,给年长的太监周全端上酒饭,又拿出一锭银子赏他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周全忙答:“小的叫周全。”李如珪点点头:“好!这锭银子给你做盘缠。限你五日内带银子来赎人,要是逾期,你们主仆三人就别想活了!”他吩咐手下牵来周全在清虚阁骑的马,又派两个喽啰护送他下山,转头却把许庭辅和另一个小太监关进一间密室,表面上好酒好肉招待,实则当作人质。

周全心急如焚,快马加鞭赶到清虚阁,却见阁门紧锁,空无一人。他只好马不停蹄地赶到州里报信。州官一听天使被劫,吓得魂不附体,立刻带人赶到清虚阁查看,随后将老和尚、地方保甲和护送兵卫统统带回衙门,连夜写文书上报汾州府。府官得知消息,也连夜赶到州里。正当众人审问老和尚和地方保甲时,周全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。

众官员立刻围上来盘问,周全便把桃花山强盗如何劫持、索要钱财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官员们听后,一个个呆若木鸡,只好先将老和尚和地方保甲释放,聚在一起商议对策。有人主张上报朝廷,调兵剿灭;有人觉得送银子了事;还有人担心送了银子也没完没了,不如先拖着,等强盗没耐心了,自然会放人。汾州府官却摇头反对:“使不得!这几个钦差都是皇上宠信的人,要是在咱们地盘上出了事,别说丢官,连身家性命都难保!依我看,先从库里挪个一两千两送去,把天使赎回来,再从长计议。”

众人无奈,只好从库里取出两千两银子,让人抬着,跟着周全来到山寨。可齐国远和李如珪嫌少,说什么也不肯放人。许庭辅被逼得没办法,只好又凑出三千两,好说歹说,两人才肯放人。经此一劫,许庭辅不仅没长教训,反而变本加厉。此后他路过州县,越发装腔作势,想尽办法敲诈勒索,搜刮了大量钱财,还点选了许多绣女才肯罢休。这世上看似凶狠的强盗,倒比某些贪婪的官吏更讲“义气”。

第27回 穷土木炀帝逞豪华 思净身王义得佳偶

词中写道:人这一生,每日三餐温饱,夜晚安睡七尺之地,除此之外,本不应再有过多奢求。可世人为何还要苦苦追逐荣华富贵?试看南朝陈国,皇宫中的临春阁、结绮阁何等奢华,可最终国破家亡,陈后主沦为俘虏,妻妾也命运悲惨。倒不如上古唐尧、虞舜之时,住着茅草搭建的房屋,饮用清水,穿着粗麻衣裳,却能留下万载芳名,乐得自在逍遥。可惜世人看不破这道理,只把这尘世当作归宿,整日争强好胜,却不明白眼前的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 。

天下的物力终究有限,可人心的贪欲却无穷无尽。按理说,身为君主,拥有四海之富,即便有所兴建,对百姓也不应有太大损害。但实际上,哪一样工程不是用百姓的钱财置办,哪一样不是靠百姓的劳力运输?更何况,中间还有官员虚报冒领、克扣侵吞,哪一项负担最终不是落到百姓头上?深居宫中的君主,哪里知道今日建宫殿,明日造楼阁,看似只是土木工程,可宫殿的装饰、点缀、陈设,哪一样不是劳民伤财,最终必定要搅得天下不得安宁。

话说隋炀帝的荒淫之心愈发强烈,先是命侍卫许庭辅等十人四处挑选绣女;又让宇文恺在洛阳建造显仁宫;还派麻叔谋、令狐达开通各地河道;同时,他既想去洛阳游玩,又惦记着江都的风光。这一连串的旨意,让百姓们疲于奔命,不是被征去建造宫殿,就是被拉去开挖河道。各地官府为了采办物资,更是忙得不可开交,整个国家如同鼎沸的大锅。虽说以朝廷的力量办事,看似容易,不过多花费几百万两银子,可这些负担全都压在了百姓身上。

没过多久,东京的工程便有了成果,不仅显仁宫率先建成,虞世基为了迎合隋炀帝,还上奏说:“显仁宫虽然已经完工,但恐怕一座宫殿不足以供陛下尽情游览。臣在宫西选了一块风水宝地,打算建造一座苑圃,这样才更符合陛下的身份。”隋炀帝看了奏章大喜,下令虞世基:“你说得正合朕意,放手去建造,切不可敷衍了事,辜负朕的期望。”

于是,苑圃的南半边开凿了五个大湖,每个湖方圆十里,湖的四周种满了奇花异草。湖边修筑了长长的堤岸,每隔百步建一座亭子,五十步修一座水榭。堤岸两边栽满桃树,柳叶沿着湖岸整齐排列。湖面上还打造了许多龙船凤舸,供人游玩赏景。苑圃的北边挖掘了一个北海,周长四十里,还开凿了水渠,将北海与五个湖连通起来。北海之中建造了三座仙山,分别命名为蓬莱、方丈、瀛洲,模仿传说中海上的三座神山。山上楼台殿阁错落有致,相互掩映。山顶高耸入云,站在上面,向西可以眺望西京,向东能远望江南的湖海。在苑圃的中央建造了正殿,海北则开凿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渠,引入活水,让水流迂回婉转,最终通入北海。沿着水渠风景优美之处,建造了十六座院落,用来安置美人,侍奉隋炀帝。苑圃的围墙上用琉璃瓦覆盖,墙壁涂抹着紫色的脂泥。三座仙山上堆满了形状奇特的长峰怪石,堆叠得嶙峋险峻;楼台水榭用的都是奇珍异材,表面装饰着金银,看起来就像用锦绣裁成、珠玑造就一般。苑中桃树、李树成林,梅花环绕房屋,芙蓉遍布堤岸,仙鹤、锦鸡成双成对,金猿长啸,青鹿相伴,整个苑圃就像是天地初开时自然形成的仙境。然而,这奢华的背后,不知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,又夺走了多少百姓的性命。

虞世基完工后,立刻上表,邀请隋炀帝前来观赏。隋炀帝接到奏章,满心欢喜,当即挑选吉日,带着萧后和众多妃嫔,浩浩荡荡地前往东京。没过几天,一行人便抵达显仁宫。宇文恺、封德彝二人早早在此等候,见到隋炀帝,急忙上前迎接参拜,随后引导着御驾从正宫门开始,一层层参观。但见:宫殿的飞檐直插云霄,屋梁连接着天际。彩绘的梁柱仿佛能拂到星辰,阁道仿佛横穿日月。琼玉般的门户,让人恍惚置身仙境;金碧辉煌的宫殿台阶,好似九天之上的帝阙。帘栊环绕,锁住万里祥云;香气弥漫,汇聚漫天瑞霭。真可谓是影鹅池边风光无限,鹊楼之中富贵尽显。

隋炀帝看着眼前华丽的楼台、雄伟的殿阁,觉得足以彰显自己的威严,心中十分高兴,说道:“二位爱卿功劳不小!”随即命人拿来金银布帛,重重赏赐二人,还留他们在后宫饮酒作乐。

隋炀帝在显仁宫游玩了几天后,渐渐没了兴致,便乘坐飞辇,带着萧后和嫔妃们前往西苑。宇文恺、封德彝这两个善于谄媚的大臣,自然也跟在一旁。众人来到西苑,只见:五湖碧波荡漾,北海波涛翻涌。三座仙山雾气缭绕,十六座院落风光宜人,宛如仙境琼宫。后人有诗专门描写五湖的美妙:“五湖湖水碧浮烟,不是花园便柳牵。常恐君王过湖去,玉箫金管满龙船。”又有诗赞叹北海的壮阔:“北海涵虚混太空,挑波逐浪遍鱼龙。三山日暮祥云合,疑是仙人咫尺逢。”描写仙山的诗云:“三山万叠海中浮,云雾纵横十二楼。莫讶福来人世里,若无仙骨亦难游。”长渠之妙也有诗赞曰:“逶迤碧水达长渠,院院临渠花压居。不是宫人争斗丽,要留天子夜回车。”而楼台亭榭的精巧,则被描述为:“十步楼台五步亭,柳遮花映锦围屏。传宣夜半烧银烛,远近高低灿若星。”

隋炀帝一一游览过后,欣喜不已:“这座苑圃建造得太合朕意了,爱卿功劳卓着。”虞世基赶忙奉承道:“这都是陛下福德深厚,天地鬼神庇佑,微臣哪有什么功劳?”隋炀帝又问:“五湖和十六院可有名字?”虞世基回道:“微臣怎敢擅自做主,还请陛下赐名。”于是,隋炀帝乘车一一查看各处景色,随后开始命名:东湖四周种满碧柳,两山青翠与湖光相映,便取名为翠光湖;南湖两岸高楼耸立,阳光倒映湖中,故而叫迎阳湖;西湖芙蓉临水,黄菊满山,白鹭青鸥时常飞过,因此命名为金光湖;北海中白石林立,如怪兽盘踞,微风拂过,沁人心脾,所以称活水湖;中湖湖面宽阔,月光洒落,水天相接,就叫广明湖。

第一院南轩开阔,常有微风拂入,赐名景明院;第二院朱栏曲折,朝阳升起时百花娇艳,命名为迎晖院;第三院几株碧梧枝叶繁茂,秋风拂过,叶声沙沙,便叫秋声院;第四院移栽西京杨梅,花开如朝霞,称作晨光院;第五院因酸枣县进献的玉李树,花开胜雪,故而叫明霞院;第六院长松如盖,绿荫满院,取名翠华院;第七院隔水有天然石壁,苔痕如画,赐名文安院;第八院桃杏成屏,繁花似锦,命名为积珍院;第九院长渠碎石铺底,波纹在阳光照射下映入帘栊,所以叫影纹院;第十院翠竹环绕,中间丹阁如凤凰展翅,称作仪凤院;第十一院依山傍水,取乐山乐水之意,命名为仁智院;第十二院乱石挡路,需乘船而入,里面桃花流水,宛若世外桃源,叫清修院;第十三院种满柢树,金光满地,好似寺院,故而叫宝林院;第十四院有桃林桂阁,四季宜人,称作和明院;第十五院繁花细柳,绿荫如织,命名为绮阴院;第十六院梅花绕屋,温暖如春,叫降阳院。那条蜿蜒如龙的长渠,则被命名为龙鳞渠。

隋炀帝一一赐名后,发现随行的宫娥嫔妃数量太少,无法分派到各个院落,便一心等着许庭辅等人挑选绣女归来,再进行安排。

却说许庭辅自从在桃花山被齐国远、李如珪劫持勒索了五千两银子后,贪欲反而变本加厉。在挑选绣女时,凡是送了金银珠宝的女子,他就登记在上等名册里;送的金银少些的,就归入中等名册;要是没有任何财物孝敬,哪怕容貌倾国倾城,也只能被列入三等名册。此时,他与其他九名钦差一共选了一千多名绣女,得知隋炀帝在东京西苑,便将众人集中起来,带入西苑觐见隋炀帝复命,并呈上了三本绣女名册。

隋炀帝翻开名册,见共有千余人,便对许庭辅说:“先把上等和中等的绣女选进苑来,三等的暂时留在后宫充用。”许庭辅等十人领旨退下,按名册逐一点名,将绣女带入西苑。隋炀帝仔细端详,只见个个都是容貌胜过桃花杏花、姿态让莺燕羞愧的美人,心中十分满意。他随即与萧后一起,在众多绣女中精益求精,选出了十六个容貌窈窕、气质端庄的女子,封为四品夫人,命她们分管西苑的十六座院落,每人还赐了一方刻有院名的小玉印,以便她们呈递笺表奏章时使用。又选出三百二十名风流潇洒、娇艳妩媚的女子,封为美人,每院分配二十名,让她们学习吹拉弹唱、歌舞技艺,以备宴会时侍奉。剩下的绣女,有的十名,有的二十名,分别安排到龙舟、凤舸上,或者楼台、亭榭中,连同从后宫带来的宫女,都一一做了分派。隋炀帝又封太监马守忠为西苑令,专门负责西苑的出入启闭事务。

不一会儿,西苑里便填满了身着锦绣、绫罗的女子,一片繁华景象。十六院的夫人分到宫院后,个个都盼着得到隋炀帝的宠幸,在各自的院中布置琴棋书画,准备好乐器笙箫,生怕隋炀帝随时游幸时有所怠慢。这一院焚烧龙涎香,那一院就点燃凤脑香;前一院唱起吴地民歌,后一院就表演楚地舞蹈;东一院制作精美的菜肴,西一院就酿制甘美的琼浆。她们百般安排,只为博隋炀帝临幸时的片刻欢喜,可往往一次过后,隋炀帝就厌倦了,她们又得挖空心思翻新花样。

再说周边各国各岛,听说隋朝新天子喜好声色货利,边远地方纷纷前来进贡奇珍异宝、名马美女。一日,隋炀帝临朝,南楚道州地方进贡了一个矮民,名叫王义。这王义生得眉浓目秀,身材矮小,言行举止十分招人喜爱,而且口才灵巧、心思聪慧,善于应对。隋炀帝看了,问道:“你既不是绝色佳人,又不是无价之宝,有什么长处,竟敢前来进贡?”王义答道:“陛下德行高于尧舜,道义超过禹汤,南楚远民仰慕圣人节俭的教化,不敢用倾国的美人、不祥的异宝蛊惑君心,因此进献侏儒小臣,以备驱使。臣怎敢不倾尽一腔忠义?望陛下收录。”隋炀帝笑道:“我这里无数文官武将,哪一个不是忠臣义士,难道唯独你一人特别?”王义道:“忠义是国家的珍宝,君主常常担心忠义之士不足,哪有嫌弃太多而舍弃的道理?何况犬马都有恋主的诚心,这是君子所看重的,臣虽然是远方的微末之人,但也关乎风化,陛下怎能忍心舍弃呢?”隋炀帝听了十分高兴,重重赏赐了进贡的人,将王义留在身边听用。

从此,隋炀帝每次临朝,或者到各处游玩,都带着王义伺候。王义凡事小心谨慎,说话做事都能体谅他人心意,隋炀帝因此十分喜爱他。后来相处熟了,隋炀帝时刻都要他在身边,只是王义不能进入后宫。

一日,隋炀帝临朝完毕,正要退入后宫,回头忽见王义面带愁容,便问道:“王义,你为何这般模样?”王义慌忙答道:“臣蒙受陛下厚恩,能日日亲近圣颜,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。只是遗憾深宫近在咫尺,却不能出入随侍,无法稍效犬马之劳,所以心中常常怏怏不乐,今日不自觉地显露在脸上,望陛下宽恕。”隋炀帝道:“朕也时刻少不了你,但可惜你不是宫中之人,能怎么办呢?”说完,玉辇已向宫中而去。

王义此时在宫门口,既不忍心离去,又不敢擅自进入,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想。忽然,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,说道:“王先儿,在想什么呢?”王义回头一看,原来是守显仁宫的太监张成,连忙答道:“张公公,失敬了。”张成问道:“万岁爷待你这么好,如此厚待,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,在此默想?”王义与张成交情深厚,便说道:“不瞒公公,我王义承蒙皇恩,十分宠爱,一心希望能朝夕随驾,报效陛下。但恨皇宫阻隔,不能遂心,所以常常闷闷不乐,没想到今日被公公看破。”

张成笑了笑,跟他开玩笑说:“王先儿,你想进宫有什么难的,只要把下边那东西割去,还怕进不了宫?”王义沉思道:“我听说净身都是幼童做的事,如今恐怕不行了吧?”张成道:“做是做得,只怕你忍不住疼。”王义道:“如果能做成,忍点疼又何妨?”张成道:“你当真要做,我自有好药相送。”王义道:“男子汉说话,岂有虚假?”

二人说笑了一阵,便携手走出宫来,来到张成家坐下。张成摆酒款待,喝过三杯,王义再三求药。张成道:“如今药是有,但还得从长计议。不要一时高兴,以后娶不了老婆、生不了孩子,却来埋怨我。”王义正色道:“人生在世,既然遇到知遇之君,死都不怕,怎敢再念及妻子?”张成于是到里屋拿出一把吹毛可断的刀,和两包药,放在桌上,用手指着说:“这一包黄色的是麻药,用酒调开喝下去,就不知道疼了;这一包五色的,是止血收口的灵药,里面都是珍珠琥珀等各种奇珍,搽上就能结痂;这把刀就是动手用的。三样东西送给你,兄长回去后,还需仔细考虑再做决定。”王义道:“既然承蒙公公指教,就劳烦公公动手如何?”张成道:“这恐怕使不得。”王义道:“不必推辞,绝不会连累你。”张成见王义真心要净身,只得又拿出些酒来,两人畅饮一番,王义喝得半醉。

当时隋炀帝退入后宫,萧后迎接,设宴取乐,让新选剩下的宫女轮班敬酒。酒过数巡,隋炀帝见一个宫女,虽然容貌平常,但举止庄重,便问她是何处人氏。那女子慌忙跪下回答,却说了几句方言,隋炀帝一句也听不懂,惹得众美人忍不住发笑。隋炀帝叫她起来,心想:“王义生性乖巧,四方的方言他都会讲。”萧后道:“何不宣他进宫,让他翻译一下,倒也有趣。”隋炀帝便派两个小内监去宣王义进宫。

两名小内监领了圣旨,匆匆出宫,正打算往王义家寻人。其中一名太监突然想起:“王义去张成家里了!”于是二人直奔张成家。因太监无家眷,彼此间也没什么避忌,他们直接推门而入,却撞见令人惊愕的一幕:王义直挺挺地躺在榻上,张成正拿着药,往他下身涂抹,眼看就要动刀行事。

张成见到来人,手猛地一缩;王义也慌忙起身,手忙脚乱地系裤带。两个小内监瞧着桌上的刀子、药包,又看看二人慌张的样子,笑得前仰后合:“你们在这儿捣什么鬼?”张成见是隋炀帝身边的亲信,知道瞒不住,便把王义一心想净身入宫的缘由,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。小内监们惊道:“幸好我们找来了,再晚一步,王先儿那物件可就保不住了!万岁爷在后宫等着,特意派我们来宣你,赶紧走吧!”

此时王义已有几分醉意,听闻皇帝召见,急忙向张成讨水,洗掉身上的药,跟着两个小内监急匆匆赶往后宫。隋炀帝见王义满脸酒意,低头跪伏在地,便问:“你在哪儿喝的酒?”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王义,此刻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,两个小内监在一旁偷偷发笑。隋炀帝察觉异样,转头问小内监:“你们从哪儿把王义找来的?”小内监答:“在守宫监张成家里。”炀帝追问:“喝酒就算了,还有别的事?”小内监便将张成的话,以及桌上的刀和药,原原本本奏明。

隋炀帝听罢,眉头微皱,唤道:“王义,你起来。朕跟你说,但凡净身之人,大多命中犯忌,不是克父母兄弟,就是妨妻室子女。算起来,与其出家为僧为道,倒不如净身入宫,说不定日后还有富贵光耀的日子。即便父母同意,老太监们也得先替孩子算八字、看运势,确认无碍才动手,况且这本就是孩童该做的事。你已二十多岁,怎能贸然行事?万一出了差错,岂不是白白送命?”王义急切道:“臣受陛下天高地厚之恩,粉身碎骨也难报答!即便有差池,臣甘愿承受!”

炀帝长叹一声:“你的忠心,朕心里明白。可你只想着尽忠,却忘了报答父母。他们含辛茹苦生下你,即便出身平凡,也盼着你成家立业、传宗接代。你怎能轻易损毁自己的身体,让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?朕绝不允许!若你执意如此,非但不算尽忠,反而是大逆不孝!”王义听了,眼眶泛红,连连叩首谢恩。

炀帝转而道:“前些日子新选的宫女里,有个说话听不懂的,你去问问她是哪儿人。”说罢,命人唤来那名宫女。王义与她一问一答,方言对话如鸟儿婉转啼鸣,惹得萧后和众美人忍俊不禁。盘问完,王义回禀:“此女是徽州歙县人,姓姜,小名亭亭,年方十八。父母双亡后,兄长贪图钱财,要将她嫁给无赖。恰逢陛下选绣女,她自愿入宫当差。”

隋炀帝闻言点头:“如此说来,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,难怪举止不凡。朕将她赐你为妻,成就一段佳话如何?”王义大惊,连忙跪地推辞:“臣蒙陛下知遇,正想舍命相报,哪敢惦记家室?况且她已入选宫中,臣实在不便领回。”炀帝摆摆手:“朕意已决,不必多言!”王义深知炀帝脾性,不敢再拒,便与亭亭一同叩谢皇恩。萧后叮嘱道:“王义,你带她回去,教她些通用话语,别总说听不懂的方言。日后宫里有事,也好宣她进来问话。”隋炀帝和萧后还分别赏赐了金帛、珍珠。

王义领着亭亭出宫回家,二人成了夫妻。此后,王义感念隋炀帝的厚恩,与亭亭每日焚香遥拜。夫妻俩恩爱和睦,日子过得幸福美满。谁能想到,王义本想净身以报君恩,最终却意外收获美满姻缘,若是当时真的冲动行事,恐怕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 。

第28回 众娇娃剪彩为花 侯妃子题诗自缢

词中唱道:上林苑中一夜之间繁花似锦,万千花卉争奇斗艳,染尽七彩颜色。这般美景哪是自然天成?不过是人间繁华盛景,令人喜不胜收。红颜女子空自怜惜年华,却难承帝王雨露之恩。若问何处堪哭香魂?唯有在伤心的帷幕与灵前。

世间男子多有敏捷才情、天成颖悟,却不知妇人女子的心灵手巧,比男子更胜十倍者大有人在。男子的诗文书画、技艺术业,多有传授本源,而女子的智慧却可平空造作,巧夺天工。且说王义得炀帝赐婚,与宫女姜亭亭结为夫妇后,深感皇恩,每日随朝伺候,愈发小心谨慎。姜亭亭也时刻念及君恩,苦思无以为报,一日王义退朝归家,对妻子说道:“今早有个叫何稠的人,自制了一辆御女车进献,构造精巧非凡。”姜亭亭问:“何为御女车?”王义解释道:“那车中间宽敞,床帐枕被一应俱全,四周用细密的鲛绡织成帏幔,外面瞧不见里面,里面却透亮清晰,连外边的山水都看得真切。帏幔间还悬挂许多金铃玉片,车行时叮咚作响,如同奏乐。在车中与人交谈,外边全然听不见,一路上若要临幸宫女,均可随心而为,故叫御女车。”姜亭亭听罢道:“这不过是仿照旧时逍遥车的样式,点缀得精致些,不过是工匠的刀锯之功,不足为奇。我感皇恩深厚,一直想制一件东西进献,材料虽已筹措了些,但还未备齐,所以尚未动手。”王义忙问需要什么材料,姜亭亭道:“要活人头上的青丝细发,如今我和使女们的头发已选了一些,但还不够。”王义笑道:“我头上的头发可用吗?”姜亭亭道:“你是男子,不便取发。”王义笑道:“前日连下身之物都险些割去,何况头发?”说罢取下帽子,“贤妻但取无妨,若还不够,我再去寻来。”姜亭亭便将丈夫的头发梳通,挑出许多长黑发丝,慢慢筹备制作。

时逢仲冬,芳菲尽谢,树木凋零。一日,炀帝同萧后及众夫人在苑中饮宴,炀帝感慨:“四季之中,唯有春景最佳,百花争妍,红翠可爱;夏日青莲满池,香风袭人;秋天明月梧桐,丹桂飘香;唯有冬日寂寞,除了在枕衾间度日,出门便觉无趣。”萧后道:“臣妾听说僧家有禅床可容数人,陛下何不叫人也做一张,用长枕大被,将众美人置于其中,一同饮食燕乐,岂不快意?”秋声院薛夫人道:“有了大床大被,须得绣一顶大帐子才相配。”炀帝笑道:“你们想法虽好,却不如春日柳舒花放,处处皆能尽兴,无刻寂寞。”清修院秦夫人接口道:“陛下若想不寂寞,有何难?臣妾等今夜虔祷天宫,管叫明朝百花齐放。”炀帝只当玩笑话,笑言:“如此,今夜便不打扰你们祷祝了。”众人说笑饮酒至深夜,炀帝与萧后乘辇回宫。

次日早膳时,十六院夫人果然前来请驾。炀帝本有些懒怠,经萧后再三劝说,才勉强同往。刚进苑门,便望见千红万紫,桃杏竞放,如锦绣簇簇,炀帝与萧后大吃一惊:“这般寒冬,为何一夜之间花开如此齐整?真是奇事!”话未说完,只见十六位夫人带着众多美人宫女,笙箫歌舞而来迎驾,近前笑问:“苑中花柳,比天宫如何?”炀帝又惊又喜:“众妃子有何妙术,能使群芳一夜齐开?”夫人们皆笑:“哪有什么妙术,不过是大家费了一夜工夫。”炀帝疑惑:“如何费一夜工夫?”夫人们道:“陛下不必细问,摘一两枝细看便知。”炀帝果真走到一株垂丝海棠旁,攀枝细看,原来并非真花,而是用五色彩缎细细剪成,拴在枝头。炀帝大喜:“是谁有此奇想,制得这般红娇绿嫩,宛如真花?虽为人巧,实夺天工!”夫人们道:“此乃秦夫人主意,命我等与众宫人连夜制成,以供陛下观赏。”炀帝看向秦夫人:“昨日朕以为妃子是戏言,不想竟真有这般手段。”于是同萧后缓缓游赏。但见绿一团、红一簇,不分四季,万卉千花尽皆铺缀,比天然生长的更鲜妍百倍,端的是:

只道天工有四时,谁知人力挽回之。

红绡生长根枝速,金翦栽培雨露私。

万卉齐开梅不早,千花共放菊非迟。

夭桃岂得春风绽,嫩李何须细雨滋。

芍药非无经雪态,牡丹亦有傲霜姿。

三春桂子飘丹院,十月荷花满绿池。

杜宇今年红簇蕊,茶蘼终岁锦堆枝。

不教露下芙蓉落,一任风前杨柳吹。

兰叶不风飘翠带,海棠无雨湿胭脂。

开时不许东皇管,落处何妨蜂蝶知。

照面最宜临月姊,拂枝从不怕风姨。

四时不谢神仙妙,八节长春阆苑奇。

莫道乾坤持造化,帝王富贵亦如斯。

炀帝一一赏罢,龙颜大悦:“蓬莱阆苑也不过如此,众妃子灵心巧手,直夺造化,真乃一大快事!”遂命内监取来内库金帛珠玉等物,分赏各院,夫人们齐声称谢。炀帝爱之不舍,又同萧后登楼眺望许久,方才下楼饮酒。酒过三巡,丝竹齐鸣,夫人们轮流敬酒。炀帝忽然笑道:“秦妃子能标新取异,剪彩为花,为湖山增色;可众美人还在唱旧曲,实在不相宜。若有谁能唱一曲新词,朕便连饮三大杯。”话音未落,只见一位身着紫绡衣、系碧丝鸾带的美人袅袅上前,奏道:“贱妾不才,愿献丑博万岁一笑。”众人看时,却是仁智院美人雅娘。炀帝连道:“妙极,妙极!”雅娘轻敲檀板,慢启朱唇,声如新莺初啼,唱一支《如梦令》:

莫道繁华如梦,一夜剪刀声种。晓起锦堆枝,笑杀春风无用。

非颂非颂,真是蓬莱仙洞。

炀帝听罢大喜:“唱得妙!该饮该饮!”当真连饮三杯,萧后与众夫人也陪饮一杯。酒毕,又有一位淡妆美人,娇羞怯怯地上前奏道:“贱妾不才,也有小词奉献。”炀帝抬眼一看,却是迎晖院朱贵儿,笑道:“贵儿定有妙曲。”贵儿不慌不忙,拨弄琴弦,也唱一支《如梦令》:

帝女天孙游戏,细把锦云裁碎。一夜巧铺春,群向枝头点缀。

奇瑞奇瑞,写出皇家富贵。

贵儿歌罢,炀帝鼓掌称赞:“好一个‘写出皇家富贵’!不仅声如贯珠,更妙在情景相融,韵味十足!”又连饮三杯,不觉笑声朗朗,陶然欲醉。此时,守苑太监马守忠进内跪奏:“王义在苑外,说制成一物进献万岁。”炀帝闻听王义之名,立刻喜道:“宣他进来。”片刻,马守忠领王义至阶前跪下,王义手捧一物奏道:“臣妻姜亭亭感万岁洪恩,亲手织成一帐,命臣进贡。”炀帝命宫人取来,见是一个锦包,解开后,内中一物漆黑如墨,柔软似绵,捏在手中不过一握大小。炀帝奇道:“王义,这是何物?”王义奏道:“臣妻亭亭日夜念陛下深恩,无以为报,便将自己头上的青丝细发,挑拣色黑且长者,用神胶接续,织成罗纱,累月方得告成。裁为帏幔,内可看外,外不可看内;冬日保暖,夏日生凉;展开可遮广处,卷起可纳入枕中。”炀帝称奇,忙命宫人撑开。

萧后与众位夫人一同起身近前观看,只见那帐子展开时,似有轻烟浮动,满室生香,竟可覆盖一间大屋。萧后对炀帝感叹道:“想不到这女子能这般穷尽心思,陛下该重重赏赐,以酬其功。”炀帝颔首,命宫人取来广绫二匹、霞帔一幅,赐给王义道:“你妻子耗尽心力制成此帐,朕以此二物略表谢意。”王义接过赏赐,谢恩退出。

炀帝向萧后笑道:“前日御妻提及僧家禅床可容数人,如今这帐子何止容纳数人!”遂吩咐宫人:“将前日外国进贡的合欢床,从显仁宫侧首明间移到此处,铺上几十床锦褥,再把这顶青丝帐挂起来。”宫人领命,手忙脚乱地布置妥当。炀帝对萧后及众夫人道:“秦妃子的灵心,姜亭亭的巧手,一日间得见双绝,怎不叫人快意!如今我们再痛饮一番,今夜便由御妻率领众妃子,宿于这帐内的合欢床上,共赴一场合欢盛会如何?”萧后笑道:“她们留在此处便好,臣妾却要回宫了。”炀帝笑道:“御妻要走,须先饮三杯。”萧后果真连饮三大杯,起身离去。炀帝随即拉着众夫人共寝于合欢床上。

且说后宫中有位侯妃子,生得国色天香,千娇百媚,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容、闭月羞花之貌,且聪慧过人,能诗善赋。自入宫以来,她自恃才色双绝,又闻炀帝好色怜才,以为自己终能如阿娇入住金屋、飞燕得宠昭阳,谁知命运弄人,进宫数年,竟从未见过君王一面,终日只能焚香独坐。漫漫长夜,她捱尽苦雨凄风;春昼秋宵,她尝遍魂惊目断。纵是铁石心肠,也难抵这般煎熬,白日里尚可勉强支撑,到了夜深灯昏、梦醒时分,当真是一泪千行。起初她还强打精神,梳妆打扮,盼着一朝得遇圣颜,可时光飞逝,日复一日皆在虚度中过去,不知不觉间,已是香消玉减。虽有几个姊妹时常劝慰,可愁人相诉,反添几分凄惨。

一日,听闻炀帝又差许庭辅到后宫挑选宫女,有宫人劝侯夫人拿些珠玉贿赂他,求其在皇上面前美言。侯夫人叹道:“我听说汉室昭君宁可在脸上点痣,也不愿用千金收买画师,虽一时被远嫁单于,却在琵琶青冢间留下不朽芳名,谁不怜惜她?我纵然不及昭君,却也羞于贿赂小人求宠。自恨命薄,即便见了君王,也是枉然,倒不如一死,做个千载伤心之鬼,也强过在这宫中受寂寞之苦!”后来又听说许庭辅选了百余名宫女送入西苑,侯夫人痛哭道:“我此生终是见不到陛下了,若想让君王一顾,或许只能在死后了。”说罢又哭,当日连茶饭也不曾入口,竟走到镜台前,将自己妆扮得齐齐整整,取来自制的几幅乌丝笺,把平日感怀伤情的诗句一一写在上面,又用锦囊装好,系在左臂上,其余诗稿尽皆投入火中烧毁。她孤孤单单地在宫中四处走了一遍,又倚着栏杆呜咽哭泣了许久。到了夜晚,她静悄悄掩上房门,捱到二更时分,终是熬不过伤心痛楚,取来一幅白绫,悬梁自尽。

几个宫人听见动静不对,慌忙进来解救,却见她早已香消玉殒。众人哭了一场,捱到次日清晨,不敢隐瞒,只得向萧后禀报。此时萧后在西苑青丝帐中,酒意渐醒,炀帝仍对她百般纠缠。五更时分,炀帝酣睡之际,萧后悄悄乘辇回宫。梳洗完毕,她吩咐宫人备下筵宴,打算回请众夫人。忽见侯夫人的宫人前来报丧,萧后忙派宫人去查看,宫人在侯夫人左臂上发现一个锦囊,呈给萧后。萧后打开一看,竟是几首诗,便照旧放回囊中,命宫人送给炀帝。

此时炀帝已起身,坐在一旁看众夫人梳妆,正与宝林院沙夫人谈论古今得失。炀帝道:“殷纣王只宠妲己,周幽王只宠褒姒,便把天下搞坏了。朕今日佳丽环绕,四海却稳如泰山,这是为何?”沙夫人答道:“妲己、褒姒岂能毁掉殷、周天下?不过是纣、幽二王贪恋美色,不顾天下,天下才渐渐败坏。如今陛下南巡北狩,处处留心治国,天下怎能不安宁?至于在万机之暇与宫中妃嫔同乐,虽妃妾众多,却更显陛下如《关雎》般的雅正风化。”炀帝笑道:“纣、幽二王虽无君德,却对妲己、褒姒恩爱至极。”沙夫人道:“溺爱一人,谓之私爱;如雨露普降般惠及众人,才是公恩。这便是纣、幽亡国,而陛下能安享天下的原因。”炀帝大喜:“妃子所言,深得朕心!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美人,却对她们一视同仁,从未冷落一人,让她们不得其所,所以朕所到之处皆欢然和睦,正是因为有恩而无怨啊。”

炀帝与沙夫人正聊得兴致勃勃,忽见萧后派宫人送来锦囊,并禀报侯夫人之事。炀帝原以为不过是寻常妃妾离世,没当回事,还面带笑意地打开锦囊。只见里面是几幅极为精致的乌丝笺,上面工整地写着诗词,字体端庄娟秀,笔锋清劲有力,他心中不禁微微动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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