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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重请王九妈带路,七拐八绕,来到一处地方。这不是楼房,而是三间敞亮的平房。左边一间是丫鬟的空房,备有床榻桌椅;右边是花魁娘子的卧室,上着锁;两旁还有耳房。中间客座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,香几上的古铜炉飘着龙涎香,两侧书桌上摆满古玩,墙上贴着不少诗稿。秦重自觉不懂文墨,没敢细看,心里暗想:“外房都这么雅致,内室肯定更华丽,十两银子一夜,也算值了。”

王九妈请秦重坐在客位,自己相陪。不多时,丫鬟掌灯,摆上八仙桌,六盘新鲜果子,还有一大盘美味佳肴,香气四溢。王九妈举杯相劝:“今天姑娘们都有客人,我只好亲自作陪,多喝几杯!”秦重酒量一般,又惦记着正事,只喝了半杯便推辞不饮。王九妈见状,让丫鬟端来米饭,秦重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。

这时,丫鬟来报:“洗澡水热好了,请客人沐浴。”秦重本已洗过澡,但不好拒绝,又去浴室用香皂热水冲洗一遍,重新换衣回到座位。王九妈撤下酒菜,换了暖锅下酒。此时天色已晚,昭庆寺的钟声早已敲响,可花魁娘子还不见踪影,秦重只能满心焦急地等待着。

俗话说:“等人最是心急。”秦重眼巴巴地盼着花魁娘子回来,心里又着急又烦闷。王九妈在一旁说些俏皮话劝酒,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更天。这时,外面突然热闹起来,原来是花魁娘子回来了,丫鬟提前跑来通报。王九妈急忙起身去迎接,秦重也连忙站起来。

只见美娘醉得厉害,由侍女搀扶着走进来。她醉眼朦胧,看到房里灯火通明、杯盘狼藉,停下脚步问道:“谁在这儿喝酒?”王九妈赔笑道:“宝贝女儿,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秦小官人。他倾慕你许久,送了好几次礼。因为你一直没空,让人家等了一个多月。今天好不容易你有空,我就留他在这儿陪陪你。”

美娘皱着眉说:“临安城里从没听说过什么秦小官人,我不见他。”说完转身就要走。王九妈赶紧拦住,双手张开挡在门口:“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,娘不会害你。”美娘没办法,只好转身进房。抬头一看秦重,觉得有些面熟,可醉意朦胧间又想不起来,便说:“娘,这人我认识,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贵客,接了他,别人会笑话我的。”

王九妈连哄带劝:“我的好女儿,他是涌金门内开绸缎铺的秦小官人。咱们以前住在涌金门时,你说不定见过,所以看着面善。你可别认错了。他来的时候心意诚恳,我当时就答应了,不好失信。看在娘的份上,就留他一晚。娘知道错了,明天给你赔不是。”说着,就推着美娘的肩膀往房里走。美娘拗不过妈妈,只好进去与秦重相见。

两人见面,秦重把她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,却装作没听见。美娘敷衍地行了个礼,坐在旁边,上下打量着秦重,满心疑惑,心里很不痛快,一句话也不说。她唤来丫鬟倒了杯热酒,端起大钟一饮而尽。王九妈忙劝:“女儿醉了,少喝点!”美娘根本不听,回了句:“我没醉!”接连喝了十来杯。这酒后添酒,醉上加醉,她只觉得脚下发飘,便让丫鬟打开卧房,点上银灯,既不卸妆,也不解衣带,踢掉鞋子,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。

王九妈见女儿这般态度,有些过意不去,对秦重说:“小女平时被惯坏了,爱耍性子。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不太高兴,可跟你没关系,你别往心里去!”秦重连忙说:“我怎会介意!”王九妈又劝了几杯酒,秦重再三推辞。最后,王九妈把秦重送进房,在他耳边叮嘱:“她醉了,你多担待些。”又朝美娘喊道:“女儿起来,脱了衣服好好睡。”可美娘睡得死死的,毫无回应,王九妈只好离开了。

丫鬟收拾完杯盘,擦净桌子,对秦重说:“秦小官人,您歇着吧。”秦重说:“麻烦倒壶热茶来。”丫鬟泡了壶浓茶送进房,关上门,到耳房休息去了。秦重看着美娘,见她面朝里床睡得正香,锦被压在身下。他心想喝醉的人容易着凉,又不敢叫醒她。这时,他看见栏杆上还放着一床大红丝锦被,便轻轻取下,盖在美娘身上,又把银灯挑得亮堂堂的。然后,他脱鞋上床,挨着美娘坐下,左手抱着茶壶,右手轻轻搭在美娘身上,一夜都没敢合眼。

到了半夜,美娘醒了过来,只觉得酒劲翻涌,胸口闷得难受。她坐起来,垂着头不停地干呕。秦重见状,急忙也坐起来,知道她要吐,赶紧放下茶壶,轻轻抚摸她的后背。过了好一会儿,美娘实在忍不住,张口就吐。秦重怕弄脏被窝,连忙张开自己的道袍袖子,挡在她嘴边。美娘迷迷糊糊的,尽情呕吐起来。吐完后,她还闭着眼睛要茶漱口。秦重赶忙下床,轻轻脱下沾满污秽的道袍放在地上,摸了摸茶壶,发现还是温的,便斟了一杯浓茶递给美娘。美娘连喝两碗,胸口稍微舒服了些,但身子依旧困乏,又倒头睡去。

秦重捡起道袍,把沾满呕吐物的袖子仔细裹好,放在床边,然后回到床上,像之前一样静静守着美娘。

一直到天亮,美娘才醒过来。她翻身看到旁边睡着的秦重,问道:“你是谁?”秦重轻声回答:“我姓秦。”美娘努力回想昨晚的事,只觉得恍恍惚惚记不太清,便说:“我昨晚喝得太醉了!”秦重说:“也不算太醉。”美娘又问:“我没做出什么失态的事吧?”秦重回答:“没有。”美娘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。”她又仔细想了想,“我记得吐过,还喝了茶,难道是做梦?”

秦重这才说道:“您确实吐了。我看您酒喝多了,怕您不舒服,就一直把茶壶暖在怀里。您吐完要茶,我就给您斟上了,您还喝了两碗。”美娘惊讶地问:“那我吐在哪里了?多脏啊!”秦重说:“我怕弄脏被褥,就用袖子接着了。”美娘又问:“那衣服呢?”秦重指了指床边:“连同衣服都裹好了放在这儿。”美娘有些过意不去:“可惜弄脏了你的衣服。”秦重笑着说:“这是我的荣幸,能帮上小娘子。”

美娘心里暗想:“竟然有这么体贴的人!”对秦重的好感顿时增加了几分。

这时天已大亮,美娘起身去小解,看着秦重,突然想起他是那个卖油郎,便问道:“你老实告诉我,到底是什么人?昨晚为什么会在这儿?”秦重诚恳地说:“既然花魁娘子问起,我怎敢隐瞒。我就是经常来府上卖油的秦重。”接着,他把第一次见到美娘送客、上轿,从此心生爱慕,以及如何攒钱来见她的经过,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,“能与小娘子共度一夜,已是三生有幸,我心愿已了。”

美娘听后,心中满是怜惜,说道:“我昨晚喝醉了,没能好好招待你。让你白白花了这么多银子,会不会后悔?”秦重认真地说:“小娘子如同天上的神仙,我只担心照顾不周。您不责怪我,我就谢天谢地了,怎敢有其他想法!”美娘劝道:“你做点小生意攒点钱不容易,不如留着养家。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”秦重回答:“我孤身一人,没有家室。”

美娘停顿了一下,又问:“你今天走了,以后还会来吗?”秦重苦笑道:“能有昨夜的相处,我已心满意足,怎敢再奢求?”美娘心想:“难得遇到这么好的人,又忠厚老实,又善解人意,懂得照顾人,千挑万选也难遇到一个。可惜他只是个市井小贩,要是出身书香门第,我情愿托付终身。”

正想着,丫鬟端来洗脸水和两碗姜汤。秦重简单洗了脸,因为昨晚没脱头巾,也不用梳头,喝了几口姜汤就准备告辞。美娘说:“再坐会儿吧,我还有话要说。”秦重却说:“我倾慕娘子,能多待一刻都是好的。但我有自知之明,昨晚留在这里已经很冒昧了,要是被人知道,恐怕会坏了您的名声,还是早些离开妥当。”

美娘点点头,等丫鬟出去后,急忙打开梳妆盒,取出二十两银子递给秦重:“昨晚辛苦你了,这些钱给你做本钱,别跟别人说。”秦重连忙推辞。美娘说:“我的钱来得容易,这点钱就当谢你一晚的照顾,别推辞了。要是以后本钱不够,我还能帮你。那件弄脏的衣服,我让丫鬟洗干净了还你。”秦重说:“粗衣服不劳娘子费心,我自己洗就行。这银子我实在不能收。”美娘却把银子塞进他袖中,推着他往外走。秦重实在推脱不掉,只好收下,深深作了一揖,卷起那件脏道袍,走出房门。路过王九妈房前时,王九妈正在屋里解手,大声喊道:“秦小官,怎么这么早就走?”秦重答道:“有点事要办,改日再来道谢!”

秦重走后,王美娘虽然与他并没有实质性的亲密关系,但见他一片赤诚之心,心里反而过意不去。这一天,她因为前一晚饮酒过量身体不适,推掉了所有客人在家休息。平日里,来来往往那么多追求她的人,她都没放在心上,偏偏这一天,满脑子都是秦重的影子。有诗为证:“俏冤家,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,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,哪匡你会温存,能软款,知心知意。料你不是个使性的,料你不是个薄情的。几番待放下思量也,又不觉思量起。”

另一边,邢权在朱十老家,与侍女兰花情投意合。见朱十老卧病在床,两人行事越发肆无忌惮。朱十老为此发了好几次脾气,可邢权和兰花竟商量出一条毒计。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,他们卷走了店里所有的钱财,双双逃之夭夭,不知所踪。第二天一早,朱十老才发现。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写了失物清单,四处寻访,但找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。朱十老懊悔不已,后悔当初听信邢权的谗言,赶走了朱重。如今时间久了,才真正看清人心。他听说朱重住在众安桥下,挑着担子卖油,心想不如把他请回来,自己老了也能有个依靠,只是担心朱重记恨自己。于是,他请邻居帮忙劝说朱重回家,还特意嘱咐,让朱重只记往日的好,别记仇。

秦重一听说此事,当天就收拾好东西,搬回了朱十老家里。两人一见面,想起过往种种,忍不住抱头痛哭。朱十老将自己剩下的积蓄,全部交给了秦重。秦重加上自己原有的二十多两本钱,重新整顿店面,开始坐店卖油。因为还在朱家,他依旧用朱重这个名字,没有改回秦姓。

不到一个月,朱十老病情加重,医治无效,与世长辞。朱重悲痛万分,如同失去亲生父亲一般,为他料理后事,披麻戴孝,还请人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。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,朱重按照礼数将朱十老安葬,每一个环节都做得妥妥当当,邻居们纷纷称赞他品德高尚。

处理完丧事,朱重重新开店。这家油铺原本就是老字号,生意一直不错,只是之前被邢权克扣盘剥,私自牟利,得罪了不少老主顾。如今大家见朱小官重新坐镇店铺,都纷纷前来照顾生意,油铺的生意比以前更加红火。朱重一个人忙不过来,急需找一个可靠的帮手。

有个专门做中介的人叫金中,一天,他带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。此人正是莘善,老家在汴梁城外安乐村。当年为躲避战乱南迁,女儿瑶琴在途中被官兵冲散,夫妻二人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。如今听说临安繁荣兴旺,南渡的百姓大多在这里安顿下来,莘善担心女儿流落在这儿,便赶来寻找,可惜一直没有消息。他身上的钱花光了,还欠了饭钱,被饭店的人天天追着要债。偶然间,他听金中说朱家油铺要招卖油的帮手,自己以前开过六陈铺子,对卖油的行当很熟悉,而且朱小官也是汴京人,论起来还是老乡。于是,他请金中引荐自己来试试。

朱重详细询问了莘善的情况,老乡见老乡,两人不禁伤感起来。朱重说:“既然您二老无处可去,就住在我这儿,咱们就当是乡亲相互照应,慢慢打听令爱的消息,再做打算。”当下,朱重拿出两贯钱,让莘善去还了饭钱,还把他的妻子阮氏也接了过来。朱重收拾出一间空房,安顿老两口住下。莘善夫妻二人尽心尽力,里里外外帮忙,朱重心里十分高兴。

时间过得很快,一晃一年多过去了。很多人见朱小官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,他家境不错,为人又老实可靠,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,甚至不要彩礼。但朱重自从见过花魁娘子后,一般的女子再也看不上眼,一心想找个像美娘那样出众的女子成亲。就这样,婚事一直耽搁了下来,真是“曾观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。

再说王美娘在王九妈家,声名远扬,每日过着奢华的生活,山珍海味吃腻了,绫罗绸缎穿厌了。即便如此,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,比如那些公子哥任性耍脾气、争风吃醋,或者自己生病、醉酒后,在半夜无人照顾的时候,她就会想起秦小官人的好,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再见面。或许是命运的安排,一年之后,一件事情改变了她的生活。

临安城里,有个吴八公子,他的父亲吴岳当时是福州太守。吴八公子从父亲任上回来,身上带着大量钱财。他平日里喜欢赌博喝酒,经常出入风月场所。早就听说过花魁娘子的大名,却一直没见过面,多次派人来邀约,想要见她一面。王美娘听说吴八公子脾气不好,不愿与他相见,找各种理由推脱,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。吴八公子也曾带着一帮闲汉,亲自到王九妈家好几次,都没能见到美娘。

清明节到了,家家户户都去扫墓踏青。美娘因为连续几天外出游玩,身体疲惫不堪,而且还积攒了不少写诗作画的“债”没完成,就吩咐家里人:“不管谁来,都帮我把客人打发走。”她关上房门,点燃一炉好香,摆好笔墨纸砚,正准备动笔,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。原来是吴八公子带着十几个凶狠的仆人,来接美娘去游湖。吴八公子见老鸨每次都拒绝他,在堂屋里大发脾气,一群人吵吵嚷嚷,一直闹到美娘的房门前。

美娘听到动静,连忙把房门反锁。在妓院中,这是常见的拒绝客人的方法,姑娘躲在房里,反锁房门,就说自己不在。一般老实的客人就被这样糊弄过去了。可吴八公子是风月场中的常客,这点小把戏怎么能骗得了他?他直接吩咐仆人扭断门锁,一脚踢开房门。美娘躲不及,被吴公子一眼看到,他不由分说,让两个仆人左右架住美娘的手,从房里直接拖到了外面,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。王九妈本想上前赔礼道歉、劝解一番,一看这架势,吓得赶紧躲开了。家里上上下下的人,也都躲得无影无踪。

吴家的仆人架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,也不管她的鞋子窄小,在大街上飞奔起来,吴八公子跟在后面,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。到了西湖边,他们把美娘推上湖船,这才松开手。美娘从十二岁来到王家,一直被当作珍宝般宠爱,哪里受过这样的凌辱。她上了船,对着船头,捂着脸放声大哭。

吴八公子见状,板起脸,气势汹汹,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般,坐在一把交椅上,面朝外,一群仆人在旁边站着。他一边吩咐开船,一边不停地数落美娘:“小贱人,小娼根,给脸不要脸!再哭,就不客气了!”美娘根本不怕他,哭声反而更大了。船开到湖心亭,吴八公子吩咐把酒菜摆在亭子里,自己先上去了,又命令仆人:“把那个小贱人叫来陪酒。”美娘死死抱住栏杆,不肯过去,只是不停地哭。吴八公子觉得很扫兴,自己喝了几杯闷酒,就收拾东西下船,亲自来拉美娘。美娘又哭又闹,双脚乱蹬。吴八公子恼羞成怒,让仆人拔去她的发簪耳环。美娘头发散乱,跑到船头,想要投湖自尽,被仆人们拉住。

吴八公子恶狠狠地说:“你撒泼就能吓到我?就算你死了,也不过花我几两银子,小事一桩!只是白白送了你的命,我心里也过意不去。你要是不哭了,我就放你回去,不再为难你。”美娘一听能放自己回去,真的止住了哭声。吴八公子吩咐把船划到清波门外一个偏僻的地方,让人把美娘的外衣脱掉,又脱下她的鞋袜,露出一双小脚,如同美玉一般。他让仆人把美娘扶上岸,骂道:“小贱人!有本事你自己走回家,我可不会派人送你!”说完,撑着船向湖中驶去,只留下美娘一个人在岸边,真是“焚琴煮鹤从来有,惜玉怜香几个知!”

美娘赤着双脚,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。她满心悲戚地想:“我自恃才貌双全,却因沦落风尘,遭受这般轻贱。平日里结交的王孙贵客那么多,关键时刻却一个都靠不住,如今受了这样的凌辱,就算回到妓院,以后还怎么见人?倒不如一死了之。只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,白白浪费了这一身声名。到了这般境地,就是普通的乡村妇人,也比我强上许多。这一切都怪刘四妈那张嘴,哄得我落入这火坑,才有了今天的下场!都说红颜薄命,可谁又像我这般凄惨!”越想越伤心,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。

说来也巧,那天朱重去清波门外祭扫朱十老的坟墓,把祭品安置到船上后,独自步行回家,恰好路过此地。听到哭声,他上前查看,眼前的女子虽然蓬头垢面,但那举世无双的容貌,他又怎会认不出?朱重大吃一惊,问道:“花魁娘子,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美娘正哭得伤心,听到熟悉的声音,止住眼泪一看,原来是体贴入微的秦小官。在这孤立无援的时刻,美娘仿佛见到了亲人,便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

朱重听完美娘的哭诉,心疼不已,也跟着流下泪来。他袖中随身带着一条五尺多长的白绫汗巾,取出来一撕两半,递给美娘裹脚,又亲手为她擦拭眼泪,还细心地帮她挽起凌乱的头发,不住地用好话安慰她。等美娘情绪稍稍平复,朱重赶忙去雇了一顶暖轿,请美娘坐上,自己则步行在一旁护送,一直把她送回王九妈家。

王九妈正四处打听女儿的下落,心急如焚。见秦小官把女儿送了回来,就像失而复得一颗夜明珠,哪有不高兴的道理!而且自从秦重不再来挑油卖,王九妈就常听人说,他接手了朱家的店铺,手头宽裕了,整个人的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,自然对他另眼相看。又见女儿这般狼狈模样,问明缘由后,知道女儿吃了大苦头,全靠秦小官帮忙,便连忙向他深深拜谢,还摆下酒席招待。

天色渐晚,秦重喝了几杯酒,起身告辞。美娘哪里肯让他走,说道:“我一直觉得亏欠你,好不容易见了面,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。”王九妈也在一旁极力挽留。秦重喜出望外,没有推辞。这一晚,美娘施展浑身才艺,弹琴唱歌、跳舞助兴,想尽办法招待秦重。秦重感觉就像做了一场美妙的梦,喜悦之情溢于言表。

夜深了,酒席散去,两人相携着休息。休息过后,美娘认真地说:“我有句心里话想对你说,你可别推辞!我想嫁给你。”秦重以为她在开玩笑,苦笑道:“小娘子要嫁的人,一万个里面也轮不到我,可别拿我打趣,我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。”美娘却郑重地说:“我是真心的,绝不是开玩笑!我从十四岁被妈妈设计,无奈接了客,那时就想从良。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,怕看错了人,耽误终身大事。后来接触的人不少,可都是些贪图享乐的富家子弟,只知道寻欢作乐,哪有真心对我的。看来看去,只有你是个实实在在的君子,而且听说你还没成亲。如果你不嫌弃我出身风尘,我愿意和你举案齐眉,白头偕老。你要是不答应,我就用这三尺白绫,死在你面前,证明我的真心,也好过昨天被那粗暴的吴八公子欺辱,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,惹人耻笑。”说着,又伤心地哭了起来。

秦重赶忙安慰道:“小娘子别难过。能得到你的青睐,我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会推辞?只是你声名远扬,身价不凡,我家境贫寒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筹备,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。”美娘说:“这你不用担心。不瞒你说,为了从良,我早就偷偷攒了些财物,寄放在别处,赎身的钱不用你操心。”秦重又担心地说:“就算你自己赎身,可你平日里住惯了大房子,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,到我家过不惯苦日子可怎么办?”美娘坚定地说: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粗茶淡饭,我也心甘情愿。”秦重还是有些顾虑:“话虽如此,只怕王九妈不会轻易答应。”美娘胸有成竹地说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于是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仔细商量着对策,一直说到天亮。

原来,美娘在黄翰林的儿子、韩尚书的公子、齐太尉的儿子这些相识的人家,都寄存了不少箱笼财物。美娘找借口陆续将它们取回,暗中约好秦重,让他帮忙收在家中。一切准备妥当后,美娘乘上一顶轿子,来到刘四妈家,向她诉说自己想要从良的想法。刘四妈说:“这事我之前就和你说过。只是你年纪还不大,不知道你想嫁给谁?”美娘说:“姨娘,您别管对方是谁,总之肯定是听您的话,实实在在地从良,以后能安稳过日子,绝不是那种假从良、半途而废的事。只要姨娘肯帮忙说情,不愁妈妈不答应。我也没别的能孝顺您,这里有十两金子,您拿去打几件钗子。还请您在妈妈面前多多美言,要是事情成了,还有额外的谢礼。”

刘四妈看到金子,笑得合不拢嘴,说道:“你就像我的亲闺女,这又是好事,怎么能要你的东西?这金子我先收下,就当替你保管。这事包在我身上。只是你娘把你当作摇钱树,轻易不会放你走,赎身恐怕得花上千把银子。对方愿意出这笔钱吗?我得见见他,和他商量商量才行。”美娘说:“姨娘不用管这些,就当是我自己赎身。”刘四妈又问:“你娘知道你到我这儿来了吗?”美娘说:“不知道。”刘四妈说:“你先在我家吃顿饭,我这就去你家,和你娘谈谈。谈妥了,我再来告诉你。”

刘四妈雇了一顶轿子,来到王九妈家,王九妈将她迎进屋里。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那件事,王九妈便把经过详细说了一遍。刘四妈趁机劝说道:“咱们这行,要是养个普普通通的姑娘,反而好赚钱又安稳,来什么客人都能接,天天都有生意。可侄女因为名声太大,就像一块肉掉在地上,谁都想分一口。虽然表面看着风光,实则不自在。虽说接一次客能得不少钱,可那也只是个虚名。那些王孙公子一来,身边跟着一堆帮闲的,通宵达旦地折腾,多麻烦。伺候的人少了都不行,稍有不周到,他们就恶语相向,还可能损坏东西,又不好跟他们的主子告状,平白受许多气。还有那些文人雅士组织的诗社、棋社活动,一个月里总有几天要去应酬。这些富贵子弟争来抢去,顾得了这个,就得罪了那个。就说吴八公子这件事,多吓人,万一出点差错,岂不是全盘皆输?和官宦人家打官司又打不赢,只能忍气吞声。我听说吴八公子还不肯罢休,说不定还要来找麻烦。侄女脾气又倔,不肯委屈自己去讨好别人,这才是最容易惹祸的。”

王九妈叹了口气说:“谁说不是呢,我一直为此担心。吴八公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,又不是无名小卒。可这丫头说什么都不肯接他,才惹出这一场祸事。她小时候还好管教,现在有了名气,被那些富贵子弟捧得太高,脾气也越来越大,做事常常自作主张。遇到客人,她想接就接,不想接的时候,谁都劝不动。”刘四妈点头道:“有点名气的姑娘,大多都这样。”

王九妈皱着眉头,向刘四妈吐露心声:“我跟你商量个事,要是有肯出大价钱的主,干脆把美娘卖出去算了。这样一了百了,省得我天天提心吊胆,生怕再出什么乱子。”刘四妈眼睛一亮,连忙附和:“你这主意太妙了!卖掉一个美娘,换来五六个新姑娘绰绰有余。运气好的话,十来个都能置办回来。这么划算的买卖,怎么能不做?”

王九妈叹了口气,接着说:“我也盘算过,那些有势力的人,光想占便宜不肯掏钱;好不容易遇到愿意出钱的,美娘又嫌人家条件不好,挑三拣四,怎么劝都不听。要是有合适的买家,还得妹妹你帮忙做媒。万一美娘闹脾气不肯走,更要靠你去劝劝她。这丫头,连我的话都不听,也就你能说动她。”

刘四妈哈哈大笑起来:“我这次来,就是为美娘的婚事牵线搭桥的!你说,出多少钱你才肯放她走?”王九妈一本正经地说:“妹妹你是明白人,咱们这行规矩,向来都是低价买进,哪有贱卖的道理?更何况美娘在临安声名远扬,人人都知道她是花魁娘子,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,才能让她离开。”

刘四妈点点头:“我去跟买家谈谈。要是肯出这个数,我再来找你;要是出不起,这事就算了。”临走时,她装作不经意地问:“美娘今天去哪儿了?”王九妈撇了撇嘴:“别提了!自从被吴八公子欺负后,她怕对方再来找麻烦,天天坐着轿子去各家解释。前天在齐太尉府上,昨天去了黄翰林家,今天也不知道又去了哪儿。”刘四妈叮嘱道:“有你拿主意,这事就好办。万一美娘不肯,我自然会劝。不过找到买家后,你可别临时变卦。”王九妈拍着胸脯保证: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”说完,将刘四妈送到门口。

刘四妈回到家,急忙告诉美娘:“我跟你妈妈说了咱们的想法,她已经松口了。只要银子到位,这事马上就能成!”美娘眼中闪过欣喜,赶忙说:“赎身钱我早就准备好了。明天姨娘一定要去我家,帮我把这事敲定,可别让它黄了。”刘四妈爽快地答应:“放心,说好了就一定到!”美娘告别刘四妈,满心期待地回家等待。

第二天中午,刘四妈准时来到王九妈家。王九妈迫不及待地问:“谈得怎么样了?”刘四妈胸有成竹地回答:“十有八九能成,不过还没跟美娘说呢。”她来到美娘房间,两人打过招呼后,刘四妈便问:“买家到了吗?赎身钱准备好了?”美娘指了指床头:“都在这几只皮箱里。”说着,她一口气打开五六个皮箱,取出十三四封五十两装的银子,又拿出一堆金珠宝玉。刘四妈看得目瞪口呆,心里直犯嘀咕:“小小年纪,竟然这么会攒钱!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。我见过那么多姑娘,没一个比得上她。别的姑娘赚点钱就吃光花光,就连买块脚布都要妈妈掏钱。九阿姐真是好福气,不仅这些年赚了不少,美娘临走还留下这么一大笔财富,简直不费吹灰之力!”

美娘见刘四妈半天不说话,以为她在等谢礼,又连忙拿出四匹潞绸、两股宝钗、一对凤头玉簪,放在桌上:“这些是给姨娘的谢礼,还请您多费心。”刘四妈喜笑颜开,转头对王九妈说:“美娘愿意自己赎身,钱一分不少。这可比那些恩客帮忙赎身强多了,省得中间人说三道四,又要请吃饭又要给谢礼。”

王九妈听说女儿皮箱里藏着这么多财物,脸色顿时有些难看。原来,在妓院这行,老鸨都恨不得把姑娘的每一分钱都攥在手里。平时姑娘们攒点私房钱,老鸨一旦察觉,趁她们不在就会翻箱倒柜,全部搜刮干净。只是美娘名气太大,交往的都是达官显贵,给王九妈赚了不少钱,再加上她性格倔强,王九妈轻易不敢招惹,所以连她的卧室都很少进去,压根没想到女儿竟然藏了这么多钱。

刘四妈一眼看穿了王九妈的心思,赶忙打圆场:“九阿姐,你可别犯糊涂!这些钱都是美娘自己攒的,本来就不属于你。她要是想乱花,早就花完了;要是补贴给相好的,你又能知道什么?这说明她会过日子。再说了,姑娘从良,总不能一身精光地走吧?总得置办些体面衣裳。现在她自己出钱,不用你操一点心,这一千两银子实实在在落进你腰包。她就算嫁了人,还是你女儿,以后发达了,逢年过节能不孝顺你?就算她嫁人了,没爹没娘的,你这个‘外婆’的名分还在,好处多着呢!”

这番话像一把钥匙,解开了王九妈的心结,她终于点头同意。刘四妈立刻搬出银子,当着面一封封清点,交给王九妈,又把金珠宝玉一件件估价,还特意说:“这些我都故意往低了算,要是卖给别人,还能多卖几十两银子呢。”王九妈虽然也是老鸨,但为人老实,对刘四妈的话深信不疑。

见王九妈收下财物,刘四妈马上叫来龟奴写好婚书,交给美娘。美娘诚恳地说:“趁姨娘在这儿,我想现在就拜别爹妈,去您家住几天,选个好日子从良。不知道姨娘能不能收留?”刘四妈收了美娘不少谢礼,生怕王九妈反悔,连忙答应:“当然可以!这才是正理!”

美娘开始收拾行李,只带走自己的梳妆盒、拜匣、皮箱和铺盖,鸨儿家的东西一件没动。收拾妥当后,她跟着刘四妈走出房间,郑重地拜别了养父母和院里的姐妹们。王九妈假模假样地哭了几声,美娘让人挑着行李,坐上轿子,跟着刘四妈离开了妓院。

刘四妈腾出一间幽静整洁的屋子,安置美娘的行李。其他姑娘们听说后,纷纷前来道喜。当晚,朱重派莘善来打听消息,得知美娘已经成功赎身,便选了个黄道吉日,吹吹打打前来迎亲。刘四妈作为大媒,亲自送亲。朱重与美娘在洞房花烛夜,心中满是欢喜。

第二天,莘善老两口见到新娘,仔细辨认后大吃一惊。一问才知道,美娘竟然是失散多年的女儿,一家三口抱头痛哭。朱重这才明白,原来自己的岳父母就在身边,连忙请二老上座,夫妻二人重新行拜礼。邻居们听说这件奇事,无不感到惊讶。当天,朱家大摆筵席,庆祝这双喜临门,宾主尽欢而散。

婚后第三天,美娘让朱重准备好几份厚礼,分别送到从前帮忙保管箱笼的老相识家中,感谢他们的帮助,并告知自己从良的消息。美娘做事有始有终,让众人十分感动。她也没忘记给王九妈、刘四妈送去礼物,两人收到后,对她感激不已。

一个月后,美娘打开珍藏的箱笼,里面金银珠宝、名贵绸缎不计其数,总价值超过三千两银子。她把这些财物的钥匙交给朱重,让他购置房产、打理家业。油铺的生意,则交给父亲莘善管理。不到一年时间,朱家的家业就变得十分兴旺,开始雇佣奴仆,一派富足气象。

朱重感恩上天庇佑,决定去各寺庙供奉香火。他先到昭庆寺,随后又去了灵隐寺、法相寺、净慈寺、天竺寺等,每到一处都斋戒沐浴,虔诚上香,表达心中的谢意 。

在众多寺庙中,天竺寺因供奉观音大士香火极为旺盛,分为上天竺、中天竺、下天竺三处。只是去往天竺寺的路皆是山路,无法乘船直达。朱重吩咐随从挑着一担香烛、三担清油,自己则乘坐轿子前往。一行人首先来到上天竺寺。

寺里的僧人将朱重迎进大殿,负责香火的秦公上前帮忙点烛添香。此时的朱重,生活富足,气质容貌与幼时大不相同,秦公完全没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。只是看到油桶上大大的“秦”字,还有“汴梁”二字,心中十分诧异。也真是天意使然,偏偏到上天竺寺进香,就用到了这带有特殊标记的油桶。

朱重虔诚地拜完香后,秦公端出茶盘,主僧为他奉茶。秦公忍不住问道:“冒昧问一下施主,这油桶上为什么写着这三个字?”朱重听他说话带着汴梁口音,急忙反问:“老香火,你问这个做什么?难道你也是汴梁人?”秦公点头:“正是。”朱重又追问:“你姓甚名谁?为何在此出家?到现在多少年了?”

秦公便将自己的身世细细道来:“多年前为躲避战乱来到这里,因为没有谋生的办法,就把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给了朱家。到如今已经八年了。我年纪大了,又常常生病,一直没能下山打听消息。”

朱重听闻,一把抱住秦公,痛哭出声:“孩儿就是秦重啊!我在朱家一直靠挑油做生意。为了打听父亲的下落,才在油桶上写下‘汴梁秦’三个字做标记。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逢,真是上天安排的缘分!”寺里的僧人见他们父子失散八年,如今意外团聚,都纷纷称奇。

这一天,朱重就留在上天竺寺,与父亲同住,父子俩彻夜长谈,诉说这些年各自的经历。

第二天,朱重拿出准备好的中天竺、下天竺两处的香烛,将供奉的文书换好,在文书中将“朱重”改回“秦重”,恢复了自己的本姓。在中天竺、下天竺两处寺庙完成烧香礼拜后,他又回到上天竺寺,想请父亲回家,好好赡养照顾。但秦公出家多年,早已习惯吃素持斋的生活,不愿跟儿子回家。秦重劝说道:“父亲,我们分别了八年,孩儿一直没能在您身边尽孝。而且孩儿刚娶了媳妇,也该让她拜见公公才是。”在秦重的再三恳求下,秦公最终答应了。

回去的路上,秦重把轿子让给父亲乘坐,自己则步行跟随。到家后,秦重取出一套新衣服给父亲换上,在中堂摆好座位,和妻子莘氏一同恭敬地向父亲行参拜大礼。岳父莘公、岳母阮氏也赶来与秦公见礼。

当天,朱家大摆筵席庆祝。秦公坚持吃素,只饮素酒。第二天,邻居们凑钱前来祝贺。这一次的喜事有四重:一是新婚之喜;二是新娘子与家人团圆;三是秦重父子重逢;四则是秦小官归宗复姓。大家热热闹闹地连着吃了好几天喜酒。

然而秦公还是不习惯家中的生活,依旧向往上天竺寺清净的出家日子。秦重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,拿出二百两银子,在上天竺寺旁另建了一座清净的屋子,送父亲过去居住。日常生活所需的物资,每月按时送去;秦重自己每十天就亲自去看望一次父亲,每季度还会和莘氏一同前往。秦公一直活到八十多岁,最终安然离世,临终前留下遗言,希望葬在天竺山。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
再说秦重和莘氏夫妻二人,相互陪伴,白头偕老,育有两个儿子,都通过读书考取功名。直到现在,在风月场所的行话里,凡是夸赞某人善于体贴照顾他人,就会称其为“秦小官”,也叫“卖油郎”。有诗为证:“春来处处百花新,蜂蝶纷纷竞采春。堪爱豪家多子弟,风流不及卖油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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